第351章 【第92章】正道魁首九州生变众生醒……
变神天,十绝殿。
“是时候了。”白衣僧人俯身,吹灭了案上的烛火。他并掌起身,没有回头。
“短短数日熬干千年元寿,阁下,此事若不能成,你即便兵解转生也无济于事。”
修士突破分神期后便有了可越千年的寿数,千年也成了修仙路上仅次于飞升的天堑。有修士渡劫失败或遭人杀害,只要魂魄不灭,还是有机会兵解转生的。但兵解转生的前提是寿元未尽,若是寿元尽了,那即便兵解转生,也不过是回光返照、昙花一现。
盘坐在蒲团上的青年没有说话,他高束的墨发尽染霜白,隐隐散发着油尽灯枯的气息。
昏暗的大殿内,唯独高座上的神龛还焕发着隐秘的幽微。明月楼主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那枚被他攥在掌心的珠子已经和他的血肉长到了一起,黏腻的浆液从指缝中不断渗出,筋脉与血管朝五指与小臂漫去。乍一看,他的掌心好像生出了一只非人的眼睛。
明月楼主平静地注视着这只眼睛,他已经听到死亡朝自己走来的足音。
“双生系命珠本就是一对的冥器,一方身死,另一方也无法独活。”梵觉深语气平静,他不询问明月楼主冥器的来历,也不问他究竟将另一颗珠子赠予了何人,“此处界域与冥器皆是冥神伟力的体现。阁下手持冥器走过十绝殿,得以窥见真正的死。但若阁下于红尘还有未竟之事,此时回头虽为时已晚,但好歹只对不起自个儿。”
前代佛子除了佛理,其余时候说话都很难听。
两人同为两百年前问世的英才,恩怨由来已久。虽说仙门情谊淡薄,但梵觉深与明月楼主皆是入世悟心之人。明月楼主在与拂雪道君相遇前是个十足邪性的人物,他会因为一个人的故事有珍藏的价值而寥添笔墨,然后作壁上观看人为角逐自己心中的道义而死。他助小人,扶侠士,看人间离合悲欢,书红尘恩怨情仇。但他这般作为,总有人看不惯的时候。禅心院佛子梵觉深在外游历时搅过几次明月楼的棋局,渡了几位痴绝城看好的痴人。两派因此结下了不大不小的仇怨。
禅心院觉得明月楼戏弄人心之举好比熔炉添薪,明月楼觉得禅心院渡人皈依是把绝代佳人剔成秃驴。
“你若心中这般舍得,也不会行杀伐之道,得如舍之名。半步的疯子嘲笑一介俗世的痴人,又是何苦来哉?”明月楼主嗓音低哑,闲懒地扶着桌案站了起来,“走吧,修士得道飞升是往天外而去,那若沉入众生低谷,是否也和飞升相似呢?”
明月楼主终究是不信命的。
他深知想要把控自己的命运,就必须将真相握在自己的手里。而那让明尘上仙缄口不言、令冥神骨君偏执成魔的真相,就在天外。
以人世七情为鉴,涉过尘世的长河,淌过时年的流水。
他欲放手一搏,跨越生死,得道升仙。
……
梵缘浅盘腿凌于虚空,与茫茫雾海中庞大的鬼佛相对而坐。
“吾是空心莲,汝是泥身佛。”梵缘浅阖目浅笑,与鬼佛论道,“汝是吾之前身,吾乃汝之藏识。汝即是吾,吾即是汝。唯有二者合一,方可甄于圆满。”
“此具泥泞肉-身,乃万千枉死魂灵所化。”千手千眼千面的鬼佛发出了万人齐吟之声,“尘世恶业造就此身,熔炉磋磨得此孽果。吾降生之日,既为众生之劫。然,造化万千,必留一线。大光明佛子阿豆因缘而生,受人世善念所度,亦造人心恶念所害。其魂融于此身,与万千怨灵同在。”
“鬼王问世,本应回以尘世万千恶念。然佛子梵觉深以身入魔,行杀伐之道,代鬼王偿还孽;他舍佛门佛位,以如舍之名乱无常因果;后封印鬼王肉-身,剥离纯净藏识,取……一枚莲种落入潭水,得空心莲,便是汝。”
梵缘浅双手合十,垂眸不言。
然而,鬼佛与她同心共识,知她所思:“梵缘浅乃佛子阿豆一线善念,非其正身。汝与阿豆,恰似此身与汝,是也,非也,皆非确凿之言。”
鬼佛垂首:“禅心院两代佛子,一人魂归此身,一人身担报业。祂们与吾同在。”
——与众生同在。
鬼佛的言语无悲无喜,自幽微中生出无尽庄严之意。
“受众生之苦,承众生之悲,担众生之孽,全众生之业。”
“而今,汝来到吾之身前。汝乃佛子阿豆残魂所化,受禅心院与觉深佛子殷殷教诲。善恶佛魔,皆在汝一念之间。”
“原来如此。”得知一切真相之后,梵缘浅依旧平静,她回头,望向远方的雾海,“这片雾海孕育了你,来自神舟之外的虚空之水,将一切有、有无、无有之物融聚于此。我穿过诡雾森林,因缘际会下步入了自己的因果。我回到过去,本以为能改变自己与师哥的命运,到头来却反而应了命中的劫数。”
梵缘浅注定会重走一遍师哥走过的路,她会追逐梵觉深过往的脚步。哪怕友人没有出事,她依旧会走向骨君的神国,走向这片虚空的诡雾。
“当我步入雾海,错综复杂的命运重叠交织。我允诺了你了生,你见证了我的死。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梵缘浅身上泛起金灿的佛光,那光芒越来越盛,越来越亮,最终在梵缘浅心口处聚作一团。
梵缘浅托着那一小团光晕,仰头望向鬼佛。
鬼佛缄默不语,祂的头颅掉了下来,被长满眼睛的四双手臂接住。与其狰狞的法相不同,鬼佛眉眼悲悯慈和,竟与梵缘浅一般无二。
石山一样庞大的四臂缓缓移动,将那枚鬼魅与圣洁共存的头颅递至梵缘浅身前。祂身上生有一千只水墨般流动的眼,但这颗头颅上的眼眸却是阖上的。
“汝可杀吾,令此身造化消散于无。天给养的,回归于天;地哺育的,回归于地。然人心之恶如无妄轮回,今有之事,后必有之。此身乃无死无灭之躯,一度轮转,一度生灭,吾将恒久与众生同在。汝若决意毁之,此后必将走上修罗之道。以杀止伐,以死肃正,同此身此恶纠缠至万世寂灭。”
那一千只活灵活现、仿佛承载着万千情绪的眼,突然变得空洞了起来。
“然,汝若不忍杀之,愿渡化此身,汝也将与吾等恒久同在。百年千年,乃至万万年后,尘世化为净土,地狱开出花簇,凡尘众生因汝一念晓悟正觉。代价,则是世上再无梵缘浅之名。汝将成为阿赖耶识,与尘世再无因果。”
是换得世间一时安宁,还是寻求一个渺茫光明的未来?
梵缘浅只是浅笑,摇头:“这是觉深师哥和阿豆的道,非我之道。”
“昔年入门第一课,师哥便告诉过我等。”梵缘浅垂眸浅笑,注视着自己掌心的光,“佛法,无边。”
水珠落入池塘的清音,金色的涟漪自梵缘浅脚底漾开,向四周拂照而去。
“前人所为之事,后人应行之更远。我已亲身涉足这段往事,见证了师哥与阿豆的决意。前人心中宏伟的愿景,我愿为之筑基。”
话音刚落,佛门最深奥的轮回之理于缘浅眼中显现,她掌中托举的金光在极致的绚烂中化作一面形似莲花的梵轮。就在梵轮成型的刹那,梵缘浅猛然并掌,无数庞大繁复的金轮于她身后显现。梵轮焕发的佛光普照八方天地,竟在混沌的雾海中搅起澎湃的潮汐。
咔嗒。鬼佛紧闭的双眼,裂开了一线的罅隙。
“汝欲设新法,重铸神舟轮回往生之基。”祂开口,道,“汝做不到。”
咔擦。梵缘浅面上浮现出蜡样的质感,被金光笼罩的地方都呈现出金器的光泽。她注视着鬼佛的佛首,神情依旧平静。
“今时之法,亦为旧日所立。何必画地为牢,作茧自缚。”梵缘浅默念佛号,立下大宏愿。
“愿我得菩提时,世间轮回有道,死生成序,一切无有归宿者,皆得恒常安宁之所;
“愿我得菩提时,一切智光遍照法界,众生觉悟本有佛者,邪祟不侵,世间常保清净光明;”
梵缘浅许下两大宏愿,一为重铸神舟轮回六道,二令智光拂照三界。
许下两大宏愿,梵缘浅已浑身蜡化,仅剩五官眉眼。
“愿我得菩提时,苦海有崖,死难有边,愿取善者,得舟一片。”
古往今来,无数佛陀许下过更为宏大的愿景,或愿世人百病皆消,或愿红尘再无疾苦。
缘浅展望不了那样的未来,但她相信众生能觉悟自我之佛性。所以她只愿世间一切向善之人,能于苦海中得舟一片,航登彼岸。
然而,下一瞬,梵缘浅蜡化的法身碎出裂纹,并以极快的速度向全身蔓延。她许下的第一宏愿是对抗冥神骨君的信仰,第二个宏愿是抗争虚空漫入神舟的污染。要与那样庞大的洪流相抗,即便散去一身功德,也是远远不够的。
但梵缘浅神情平静,任由裂纹爬上她的鬓角。须臾,金玉碎裂声炸响,梵缘浅半身破碎,散作金粒,飘向远方的虚空雾海。
与其正对的佛首,也缓慢且艰难地睁开了一半的眼瞳。
“汝将死。”鬼佛道。
“我知。”缘浅微笑。
“何苦?”鬼佛又问。
缘浅仰头,她上半身同样破碎,仅剩一颗头颅,却仍平静道。
“我亦,与众生同在。”
人生如白马过隙,忽然而已。
一抹绿意爬上佛首,在漆黑狰狞的佛顶开出一朵花。梵缘浅为那朵花真心实意地笑了出来。哪怕这条通天的金阶,她仅是其中的一节。但此后,世间一切觉悟佛性之人,都能自她的智光中了悟轮回之理。
梵缘浅形体破碎,师哥相赠的雪禅菩提无处凭依,沉沉坠入雾海。
……
“……”
“……生。”
“缘浅,醒来。”
“醒来。”
“醒来!”
“阿弥陀佛——”
梵缘浅猛然睁开双眼,神智如回光返照般清明。
祂看见上百名修行闭口禅的法师静坐高坛,朝祂虚空一指,一个“生”字如梵音天来,掀起金波万丈;
祂听见遍布九州各地的庙宇同时鸣钟,不分派别不分信仰,三万八千余众盘腿而坐,齐念佛号;
祂听见远方传来的纶音,禅心院千林佛塔中的诵经声在耳边涤荡,每一声都在呼唤祂的名。
她睁开了眼,祂睁开了眼。
“一切众生,十方如来。”
祂凌于虚空,千臂如树,万花盛开。绿意自祂脚下蔓延,佛光普照虚空雾海。
祂居于十二莲台之上,梵轮自身后徐徐展开。
就在这时,一缕界域之外的天光洞破黑暗,似照进无边炼狱的光。
祂抬头,看见一只通体深邃幽蓝、拖尾如银河星海的蝴蝶翩翩而来。
第352章 【第93章】正道魁首九州生变众生醒……
日月山,七曜星塔。
神舟洞天福地之一,昔年众仙云聚的日月山,如今已是废墟一片。拔地参天的峰峦被削平了一片,依山环林而造的法阵也被毁去。斗术厮杀残留的烈火在山中肆虐,但山林间却听不见鸟雀走兽之声,仅余望哨岗中的一口古钟不撞自鸣,声声荡涤天地。
断壁颓垣之间,两道人影分庭抗礼,一人立在断裂的梁柱上,一人踩着残破的衍天仪。
漆黑黏腻、似蛛丝又似浆糊的流体封锁了空间,如缠缚猎物的罗网般将人锁在里面。天枢星君压下喉咙深处翻涌的铁腥气,她踩在梁柱上,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下方手持经卷与方章的男子。一高一低,一者仰望一者俯视,但猎物与猎人的身份却是盅中颠来倒去的骰子,还未揭开时谁也不知大小其数。
冥神骨君座下的十大法王之一,出山法王,黑衣。其人俑乃百年前奠定仪法、框定中州天下的天殷君主。
天殷历史上最具存在感的几位君主中,不同于最初建立天殷、一统中州的冥神骨君;也不同于苦熬一代子民、硬生生将天殷扶成当世最强国的宣悲法王;出山法王生前最大的功绩,在于文教。这位曾是游侠的君王划定了天殷境内的山川河流,推行大疫火葬,整合古今一切农时作物的种植经验,考察了天殷不同地方的气候与土壤。祂召集能人文官,将这些被时人归结为“经验”的模糊知识整合在一起,成就了当世罕有的《与民全书》。
这位君王被制成人俑后,尘世忘记了他的名字,他生前
承载的愿力以及功绩在冥神伟力的显现,化作了两件缄物。
【九州山河图】
缄物:“山河”
箴言:“方寸成理,咫尺成矩,山河锦绣乾坤定,四海天下宁。”
昔年,天殷君王率兵征伐黑岩崖山,当地百姓遭妖兽鼠王布疫,千里良田无栗粟,山岭只见离人骨。
人鬼尸棺夜同屋,血泪腌透千丈土。君王分阴阳,定水土,奠仪法,行火葬,人间始得方圆,终得规章。
其分化山河、决断阴阳之举,得此缄物。
【九州山河图】
缄物:“经纬”
箴言:“地舆为纲,言礼为纪,经纬相错始成文,天地日月清。”
昔年,天殷君王统筹万民,经略中州之地。彼时人与天相争,与妖魔相争,天灾人祸,岁岁不绝。
君王召集天下能人异士,集古今四时之道,裁地舆作农事纲要,整合成书,与民教化。
其教化万民、大兴文教之举,得此缄物。
一件能瞬间改变地貌的方章,一卷落子成阵的经纬之书。
“本座到底还是小觑了你的疯执。”天枢星君布下的阵法皆被毁去,她身周,宛如活物的黑水层层包裹,似要结茧般地向上攀附,“你竟不惜汲取虚空之外而来的力量,也要证明明尘是错的。”
天枢星君修行灵觉之道,精通天文地舆,所以也擅卜筮、阵法、符箓之道。此时她看着面前这具人俑,心知永留民袭杀清汉一事是蓄谋已久。为此,祂们甚至不惜触碰虚空之外的污染,为天枢星君量身打造了这样一具处处克制她的人俑。幕后之人如此不计代价、不择手段的筹谋,得天枢星君一句“疯执”的评价也毫不为过。
黑水盘旋环绕,缠缚四肢,贯穿皮肉。天枢星君看着自己手臂青筋暴起,点点黑红顺着血管蔓延开来。她阖目感受片刻,眼中带着淡淡的了然。这便是永留民敢于迫她飞升的底气,若她自愿飞升,那自然最好;她若不愿,人俑会将虚空之力灌入她的筋脉,污染改造她的躯体。
想要抵抗这种几乎不可逆转的虚空污染,天枢星君唯有突破自身瓶颈、飞升成仙一路可走。而若她宁死也要固守与明尘立下的契约,那她依旧会“飞升成仙”。但之后飞升的个体还能不能被称作是“天枢星君”?那就不在永留民顾虑的范围之内了。祂们想要的只是一个既定的结果,其余的都不重要。
在这盘棋局中,与明尘同为千年大能的天枢星君是一枚探路棋子。祂们想试探的,是能否打破被明尘封锁的九重云天。
“本座修行灵觉之道,坐忘时常与诸天星辰同游。”知道对方的目的,天枢反而越发平静,甚至有耐心劝诫起来,“因本座修行此道,所以更清楚明尘的顾虑并非顽执。明尘从未阻止过你,也从未拒绝过世人对力量与未知的追寻。但寰宇深处的隐秘是深不见底的崖洞,即便用力抛出石子,也永远等不到回声。”
星海无垠,世人上下求索皆是为了探求无尽之天。行于此道必须慎而重之,切不可为追寻力量而丧失底线。这是天枢星君向世人传道受业时总会提及的第一课。
天枢星君见过太多沉迷星海以致迷失自我的人,就连她座下最清醒自知的弟子天权,寰宇也曾残忍地将可怖的种子种进求知者的眼。正是因为见过太多太多,所以在明尘告知她世外的真相时,天枢并没有表现得太过意外。
“如果这便是你寻求的答案。”天枢叹息,“那实在令人感到遗憾。”
身为先行者,天枢本该保有老一辈的从容。但遗憾二字脱口而出,天枢竟真的感到一阵莫名的伤悲。
或许是因为天枢曾亲身经历过人族辉煌的岁月,也或许是她见证了人皇氏的末路,又或许是因为,她曾像期待拂雪一般对人皇氏族最后的余晖有过期待。
但无论如何,世事没有如果。
“……”黑衣人俑无动于衷,只是沉默。
黑红色的纹路爬上了脖颈,天枢星君闭上眼,做出了自己的决断。
“你不会成功的,姜佑。”
禁忌的名讳出口的瞬间,人俑突然抬头。天枢星君身上燃起幽蓝色的火焰。人俑立刻张开经纬之书,黑水也迅速缠缚成茧。人俑的速度极快,但天枢星君的速度比祂更快。玄奥神异的符文自天枢星君的额头浮现,霎时间,朗朗白日黯淡了下来,夜幕悄然无声地降临。
“你困不住本座,姜佑。”天枢星君眉间的字符收缩凝聚,她身后,万千符文逐一显现。这些星文字体不一,形意不一。但每个符文都奇妙生动,仿佛铭记着跌宕起伏的人生,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情。
“改变地貌,封锁空间,将我等立足之地化为囚牢。但很可惜,我等灵修,生来便是属天的生命。”
天枢星君眉间的符文化作一点寒星,脱离躯体。刹那间,万千符文化作万千星辰,如溯流而上的鱼群,朝高天飞去。
——火解。
人俑落子成阵,山峦拔地而起。但永夜降临,星河倒转。开盅的骰子终于揭晓,猎人与猎物的身份也就此逆转。
庞大的封印阵以天枢星君的仙躯为枢心展开,深红的符文瞬间蔓延至人俑脚底。无需借用缄物,无需依靠地貌,清汉门-徒会将自己的一生写在天上,每一位门徒都拥有独一无二的星名。身为天君帝星,天枢无需借势成阵,这寰宇群星,皆为她指尖之棋。
天载子午三十年,清汉元祖天枢星君,火解。
……
苦刹,白玉京。
天权跪在太虚宫下方的长梦之间,下半身几乎都淌进了濯世池里。她十指交握,作祈祷状,但发白的指节与惨白的容色,都透露出她此时的焦虑与心神不宁。
直到,白玉京内下起了一场流星雨。这本是神异绮丽的景象,但白玉京内的居民与求学者都已习惯了城内的频出的奇景。所以,众人只是驻足欣赏,不以为奇。
“师尊!”天权感知到师尊与门徒们的神魂在池中显现,一时间顾不得仪态,蹒跚小跑着扑至天枢星君面前,“师尊!”
“为师无事。”天枢星君舍弃肉-身,折损大半修为,此时仅剩神魂立于池中,却依旧洒脱地摆手,“早已算中命里该有一劫,如今应验了倒也松快。仙家各派,佛门诸寺皆为世人百般筹谋。本座废他一具人俑,也算出一份力。只是这回,欠拂雪的人情大了。”
如果不是有白玉京这等驻足之地,要寻到能将被杀害的门徒魂灵收容起来的灵宝可不容易。
天枢星君不以为意,天权却难受得紧:“师尊以身犯险,万一、万一……”
“总要有人去做的,为师还没死,自然要替你们这些小辈担点事。”天枢星君仰头望天,白玉京与神州的天穹并非一处,但她望向天空的心情却始终不变,“祂,果然还是触碰了禁忌。果然,明尘所言非虚,神舟之外的虚空已被污染。曾经踏上建木遁去虚空的古修士,恐怕都不曾真正逃离。”
天权抚了抚心口,勉力冷静下来:“但,祂若已经明了了真相,为何还默许永留民推动全族飞升之举?”
“因为祂想证明,明尘是错的。这不难理解,是困兽之斗放手一搏,还是束手待毙沉入海里?即便是为师,虽不曾质疑明尘,但总要自己亲眼见证,才算明晰。”天枢星君轻笑,“祂与众生下棋,输赢却并不要紧。族群能在争斗中闯出破局之道,这才是祂真正想要的。所以祂将伟力赋予信众,任他们筹谋施为,期间不曾过问一句。但依为师之见,此局,祂是要输了。”
“师尊怎这般肯定?”
“当然。”天枢星君笑了笑,“直到那厮打碎为师的衍天仪前,为师都在算呢。”
——算这熔炉的烽火,如何焚尽既定的命。
第353章 【第94章】正道魁首九州生变众生醒……
变神天,城隍大殿。
空荡的大殿死寂一片,但比起原本肃穆的庄严,如今神殿内可谓是狼藉一片。破碎的石棺,伏倒的信众,晕厥在地的祭司,以及地上残破的法阵与满堂纷飞的符纸。
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将作阵的符纸卷至穹顶。纸张左摇右摆地落下时,像擦拭一样缓缓地“擦”出了一个幽邃的影子。
一道颀长清瘦的人影,凭空出现在大殿高悬的王座前。祂站在那里,背对着所有人。有些唐突,又好像原本就站在那儿。
王座与祂,像一卷墨色已陈的画。从亘古至今,不移不变。
看到那道人影的瞬间,神色癫狂的外道信众俯身叩拜,五体投地。大殿两侧的鬼卒石像也齐齐垂首,拧动头颅的声音整齐划一。整座大殿静得仗马寒蝉,只剩符纸与经幡翻腾的窸窣之音。
殿中,众人跪伏一地,只有楚夭与那道人影依旧站立。这本该是极其森然诡谲的情景,但楚夭望着那道影子,却忽而霞飞双颊,心跳不已。
楚夭看着黑影转过身来,那具曾令她一见倾心的莹白骨架裹了一层黑红的薄雾。那薄雾如活物般蠕动着,像一身淋漓湿泞的血肉。祂身披九龙袍,容戴黄金面,燃烧着深蓝魂火的眼眶一寸一寸地扫过殿宇。仅仅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瞥视,大殿内的空气便好似被祂掠夺一空。被祂目光扫过的信徒,都克制不住身体本能的战栗。
楚夭捂住心口,如此寂静的环境下,她却能听见自己心脏疯狂泵血的声音。
楚夭本不应该如此惊慌,毕竟她已经无数次品尝过这种突然降临的心悸。她以为自己有所长进,总有一天能在心上人面前从容地展现自己的魅力。但当它再次降临时,楚夭才悲哀地发现自己依旧会为此束手束脚,近乎狼狈地捧出自己柔软易碎的心。
她无措地轻唤:“姜郎……”
“君、君上!”楚夭话音未落,一道下定必死决意的声音便昂扬地盖过了她的轻语,“请君上恕罪,我等无意惊扰您凡身的安眠!阴荒殿主筹谋数百年,我等信众前赴后继,视死如归。如今大计将成,只待落子将军!谁、谁知这邪道妖女竟闯过无相法域,擅入神殿,惊扰您的安眠!我等护驾来迟,请、请君上降罪……!”
信众悲愤齐呼:“请君上降罪!”
请罪的声浪一落,戴着黄金面的骨架便转头望向了楚夭,眼眶魂火幽幽:[你是何人?]
“我、我?”楚夭十指绞紧,脸蛋红得滴血,“小、小女子名楚夭,双木楚,蕨草夭,芳龄……呃,永远十八,尚未婚配……”
谁问你这个!俯跪于地的信众差点喷出一口老血,几乎要悲愤地呐喊出声。这邪门的妖女死到临头居然还敢调戏祂们君上!
[你只身穿越了吾之法域,没有迷失方向,没有步入疯狂,甚至一路抵达了
吾的长眠之地。]冥神骨君,亦或者说“姜佑”眼眶中的魂火一盛,却又很快回落,[……原来如此,你身负吾之血肉,受吾遗泽庇佑。是以虽非神使,却依旧有穿行无相法域之能。]
“啊?”楚夭放下了交握的双手,捂着自己的腹部,茫然地呢喃道,“……身、身负血肉?我我没有吧?姜郎,这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此话一出,永留民哽在喉口的那蓬血终究还是喷了。
一位老者悲愤欲绝地大喊:“冥器!君上的血肉化作了一百零八件冥器,妖女!你竟偷盗了君上留予天殷的遗泽!”
“我没有,你们休要血口喷人!”楚夭瞠大了眼眸,大声反驳道,“我还觉得奇怪呢,一群神神叨叨的魔修把姑奶……把我绑到了变神天!要不是我机灵,趁着大雾逃跑,差点就被那群杂碎下油锅了!结果一跑到雾里就突然冒出一群人追杀我,要不是我因祸得福遇见了姜郎,我非得把你们闹个天翻地覆不可!”
你擅闯我族圣殿,不追杀你追杀谁!永留民们纷纷怒视楚夭,如果目光能杀人,楚夭早就被千刀万剐了。
不过话虽如此,但在场的永留民心里还是有些发虚的。数百年来,为了推行大计,祂们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君上生前留下的血肉遗泽,如今天殷也仅剩四十来件,其中大半还分散在中州各地,用以镇压地脉,护佑山河。其余冥器,要么耗尽了神力化为只有象征意义的国宝,要么在战事中损毁亦或是流落在外。君上说这妖女手中存着冥器,必然不会是假的。但流落到妖女手中的冥器究竟是哪一件?永留民心里也没有底。
眼见着两方还要在辩,姜佑抬手向下一压。场中嘈杂的喧嚣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姜佑的声音,在所有人识海深处响起:[你如何知道吾之名姓?]
“姜佑”是冥神真名,但知道这个名讳的人却寥寥无几。五百年对神舟大地而言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也足够人间改天换地。而在姜佑升格成为神祇后,祂的名姓也被尘世遗忘,或是因忌讳而不敢提起。世人用自己所能理解的方式为祂封号,以自己的认知来塑造神明。久而久之,连信众也忘记了君王之名。
更何况,“姜佑”这个名字,世间知道的人本就少之又少,敢于提起的更不足五指之数。这其中,大多都是姜佑生前的旧识。
但,姜佑并不记得自己生前曾见过这位奇怪的女子。
臣民们表现得如此悲愤,大殿内还残留着血色的法阵。姜佑只需一眼,便大抵知道发生了什么——信众们施展的仪式本是为了召唤祂尚为人时的枯骨制成的人俑“骨君”,但不知为何仪式发生了意外,被召唤来的不是能驭使百万阴兵的城隍法王,而是姜佑。
姜佑,乃冥神所剩无几的人性残余。祂不像其他人俑一样拥有通天的伟力,与那些被永留民舍弃的灵性残余一样,姜佑是“无用”的。
世人渴慕的是神祇的伟力,而不是一位无能为力的君王。
“……”楚夭抬头,望着站在王座前的姜佑,先前顾左右而言他的心虚瞬间敛得彻底,“我,读完了你生前留下的万卷书,书卷尾端有你留下的印……”
“撒谎!”不等楚夭说完,一名信众便呵斥道,“君上神力之宏伟,岂是凡夫俗子参悟得透的?!你若翻阅了库藏中的万卷书,你怎么还能留有神智与人形!”
受位格限制,人族无法理解神祇眼中所见、耳中所闻、心中所想。故而神祇留下的一切文字、图案以及印痕都带有强烈的污染性。换而言之,神祇流传人世的经义,本身便是其道的具现。境界不够之人,稍加翻阅便会被其玄妙深奥篡夺心神。轻者神魂受损,疯执成魔;重则形骸俱灭,万念成灰。
曾经的姬重澜,便是因为翻阅了海祇大壑流传下来的经义,这才一步错步步错。最终被深海的涡流拖入了无底之渊。
而如今,这妖女竟敢大放厥词,扬言自己翻完了冥神流传于世的书卷。
信众认定妖女定是在向君上献媚,谁知楚夭却抬头,眼神怪异地打量了祂们一眼:“……你们难道没翻过吗?难怪这些书都在库藏里落了灰。这些书是姜郎生前誊抄撰写的,都与国政、农桑、教民、军法、天文、地质相关,且其上都有朱砂作批。我虽只是囫囵吞枣,但也知道这些藏书对后人大有用处。我原先还想着这里是姜郎的皇陵,你们怎么还将这般珍贵的藏书用来随葬。若要使文字经年不腐,应当将其流传于世才对啊?”
大殿一片死寂,徒留楚夭困惑的质问漾出空荡荡的回音。
俯跪于地的信众汗湿了衣襟,姜佑却没有其余的反应。祂只是缓缓颔首,表明自己已知前因,随后道:[是以,你为何唤吾至此?]
姜佑这么问,楚夭瞬间便回过神。她再次羞赧地绞紧了十指,喃喃道:“我……我想见你。”
[见我,又如何?]
“我想告诉你,我心慕于你。”楚夭用手背贴了贴自己滚烫的脸颊,再抬首,春光十里都不及她眼中的水光粼粼,“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而已。”
“……”这回,再没有人开口打断楚夭的话语,所有永留民都将自己的头颅深深地伏低了
下去。
陷入热恋的人都不讲道理。楚夭不顾场中信众的心情,大胆且热恋地表达自己的爱。于是她看见,高座上的白骨人听了她的话,颅骨忽而往一侧微微一偏——一具没有血肉的白骨当然看不出喜怒,但这个微小的动作却莫名让人看出几分困惑与难解。
太可爱了!楚夭热血上涌,只觉得心上人……哦不,心上骨的一举一动都如此扣人心弦。
[世事变迁,沧海桑田。吾竟已不懂人心了。]半晌,姜佑如此道。
“很难理解吗?”楚夭纳闷道,“那……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姜郎生前所在的时代,这样的诗应当时有传唱吧?”
[吾知,你见我,心中全无敬畏,仅有欢喜。但吾实不懂你一腔欢喜,何以投注于冢中枯骨。]
“不是冢中枯骨,是姜佑,我心慕姜佑。”楚夭认真道,“你贵为君王,下葬时的衣着饰物无一不精无一不美,但那是臣子为你换上的。你真正随身的仅有一柄重剑,一副被我一撞就掀开的薄棺。你为自己取名为‘佑’,但天殷却无人知晓你的名姓,只称呼你为‘王’。哪怕是养育你、辅佐你的臣子,也从来不会呼唤那个你为自己取的名字。从生到死,你都戴着那张黄金假面,成为世人心中的一个象征,成为黎民苍生理想的君王。”
“我翻看了你留下的万卷书,书上没有记载任何与你相关的功绩,字里行间都是你穷尽一生为黎民寻找的出路。你曾登上了九宸山,拜见当时的魁首明尘掌教,想从他口中得到一个答案。也曾放纵你的子民,任由他们推行将你奉上神位的疯狂计划。哪怕时至今日,身为神祇的你,通天的伟力依旧在为‘人’所用。”
“姜佑。”楚夭抬眸,毫不避讳地注视着枯骨,“你,爱着世人。穷尽一切,偏执成魔。”
[……]姜佑不语,只是沉默着,与楚夭对视。
“我能感受到你那疯狂的、不计一切代价的爱意。哪怕舍弃尊严与自我,你也爱着‘人’。”楚夭阖眼,似在感受着在大殿内起舞时,那萦绕在自己身旁的火,“我生来便会被这样浓烈偏执的感情所吸引,所以我心慕你,心慕姜佑。我心慕那个为黎民苍生写下万卷书的少年,心慕那个拔剑既为旭日东升的剑仙,心慕那个不见真颜的无面君王,也心慕为求世人生而只身向死的神。”
“姜佑,我心慕你。”楚夭睁眼,面上轻慢尽去,只余近乎虔诚的真心,“我翻你的书,是为了从字里行间拼凑一个你。冢中枯骨又如何?爱人的血肉在我心间生芽,我见枯骨,只觉得白骨中要开出花。千刀万剐,分薄血肉,你会痛吗?你会流泪吗?没能继承人皇氏的传承,却践行着人皇应有的责任。当你为自己取名为‘佑’时,是不是已经找到自己的路,不在意所谓的‘人皇氏天命’了?你居于神座之上,但实际被你奉之为神的,是人。对吗?”
永留民注视楚夭的眼神不再是憎恶,取而代之的是恐惧。
深入骨髓的恐惧。
楚夭慢条斯理地梳理着一切,那些她从书里看到的,亦或是她从过往感受到的。楚夭不爱看书也不关心世事,但身坠爱河时,“爱人”便是她眼中唯一鲜亮的色彩。
“跟我走,好吗?”楚夭苦苦地哀求着,“哪怕只有这具人俑也好,请不要将姜佑视作应被剔去的残余。让‘姜佑’作为一个人活着。我知道你曾在书封的内侧画过山海的地图,一笔朱批横纵九州四海——你定是想要亲身踏足大地,亲眼去见这人间的。”
楚夭迈步,向王座前的君王走去。她伸出手,仰着头,满怀希冀道:“我陪你去,好吗?”
[……]姜佑眼中魂火幽幽,深深地注视着楚夭。
良久,祂道:[不。]
[吾将应子民诉求,离去,换城隍至此。]姜佑的话语残忍且直白,[你现在可以离开。吾令祂们不再对你出手。]
原本死死盯着楚夭的信众再次低头,以此掩盖自己面上近乎失态的惊骇。冥神自升格后从来只制定仪法、回应祈求,但祂从未向信众下达过明确的指令!
“为什么?”楚夭拧眉,她缓缓收回手,却不禁露出几分被刺伤的情态,“你不相信我?”
[邯郸梦枕,华胥酒瓯。人世情爱,过眼云烟尔。]姜佑眼中的魂火明灭不定,祂平静道,[无人能阻吾行于此道,拂雪如此,你亦然。]
姜佑的头颅低了下去,眼眶内的魂火也熄灭了。
楚夭抖了抖嘴唇,一时间说不出话。
“……你见到了拂雪。”楚夭仰头望着殿堂的穹顶,近乎失神地呢喃。她不以事实论据,仅以全然的灵性与对心慕之人的感触,推衍出双星相撞时唯一的可能。
“无人能阻你的路,无人能令你止步,除非你摔得粉身碎骨。”楚夭僵直的眼珠回落,死死地钉在白骨上。
“所以……你见到她,定然会杀了她。是吗?”
无人回应楚夭的诘问。
骨君垂落的头颅缓缓抬起,但与先前深邃幽蓝的魂火不同,这次掠过眼眶的是一抹近似浓痰的猩红。
咔嗒。神殿之外,诡雾笼罩的森林里传来阵阵异响,窸窣声不绝于耳。须臾,一只骨手破土而出,却带出一具遍布浮土苔藓的甲胄。一具,两具,三具,随葬皇陵的人俑于冢中复活。祂们扭曲着肢体站起,沙土自骨骼与甲胄的罅隙中簌簌滑落,扬起滚滚烟尘。
祂们眼眶空洞,神智全无,却又在某一刻如聆纶音般,拖动着沉重的步伐向神殿移行。祂们自四面八方而来,似将起的围剿,又似无言的朝圣。
城隍自王座之上起身,血光作祂神瞳,戾气擂如惊鼓。祂朝大殿外聚来的阴兵大军走去,如信徒祈愿的那般,祂将唤来腥风血雨,洗涤人间的不洁。
然而,一道纤细轻盈的身影,却突然拦在了骨君面前。
“姜郎。”楚夭望着骨君,一滴欲坠不坠的泪挂在她的眼睫上,端得是凄然万般,“你怎能轻视我的爱?”
“妖女!”正为城隍法王的降临狂喜的信众闻言,忍不住破口大骂,“君上慈悲,饶你一命。尔不识相退避,还想做什么?!”
楚夭充耳不闻,只是捂着自己的心口。她一口一口地汲取着空气,但每一次吐息都像软刀般凌迟着她的心。于是那坠在眼睫上的泪狼狈滑落,掺进她痛到语不成句的低吟中:“……人世情爱,过眼云烟尔。但是,姜郎啊,你可曾见过我的心……?”
楚夭松开紧攥胸口衣物的手,些许光亮漏出她的指缝。定睛一看,楚夭手里,竟托着一支约莫二指长、通透晶莹的火烛。
【九州山河图】
缄物:空无琉璃烛
一滴燃烧千年的人蜡的眼泪。
两节三世轮回皆亡于母胎的婴儿的指骨。
三两磨得细细的长生天的花蕊,掺入神祇心头血,便成此烛。
“烬灭光琉璃,扶诸世人苦。”
喜乐之道大祸主琉璃光世尊传于后世的邪物之一,光世派镇宗之宝。后被末代圣女炼化入体,光世派亦因此覆灭。
封存“贪婪”之咒言,从身上任取一物献祭,从而获取渴望之物。
欲望、思念、记忆、情愁、寿命,甚至身体、皮肤、血肉、脏器,皆可为其燃料。
楚夭幼年时,被无知的父母与村民献给了一个宣扬“大喜乐、大自在、大欲天”的邪道教派,与其他同样作为祭品的女孩一起参加所谓的“圣女择捡”。
光世派的信众相信,只有“十六岁以下,身着华服于刀尖起舞、烈火焚身亦笑颜如初”的女孩才能得到开山元祖的传承,成为光世派的圣女。为此,他们不惜坑蒙拐骗,乃至强行绑架,将所有他们认为“有资质”的女孩带到琉璃光世尊的圆寂之所,迫她们接受世尊的择捡以及传道。
在那形如炼狱的崖洞中,有人在刀山上失足跌落,有人在火海中生生焚死……女孩的惨叫恸哭与圣乐随奏,有人在笑,有人在哭。
被献祭的上百名女孩中,只有楚夭遍体鳞伤、
体无完肤地闯进墓室,从一具玉化的白骨手中,夺得了这件邪祟的缄物。火烛融进她的掌心,渗进她的皮肉。当她捧着圣物归来时,那些疯执的信众狂喜下拜,甘愿尊她为主。
他们在笑,再无人哭。但那时的楚夭高举火烛,点燃的却是覆灭光世教的火。
这件被污染的冥器,本是一件邪物。
得此缄物,必将走上一条不断献祭自我的不归路。而当一个人燃尽所有时,比死亡更可怖的寂灭便会悄然而至。
楚夭从光世派信徒临死前的话语中得知,空无琉璃烛是开山元祖琉璃光世尊的法器,与之成配的还有一柄形似并蒂莲的刀。并蒂刀可夺人所有,琉璃烛则焚烧所有,只要持有并蒂刀不断夺人命数,便可借琉璃烛走上无尽大道。只要燃料源源不断,物主甚至能以凡人之身,比肩天神。
抓住缄物的瞬间,贪婪与渴求如洪水一般汹涌。楚夭渴望更多,贪求更多,缄物因此认主。
楚夭奉上的第一份祭物,是自己入教前,对邻家阿哥那小小的、不值一提的钦慕。
楚夭本以为思慕之情燃尽时,她便会断情绝爱,再不会为他人心动。但当她又一次坠入爱河时,她才发现自己原是个天生多情的人。
她是如此情痴,爱得真诚且不管不顾。情到深处,她也会绞尽脑汁、不择一切手段来延续心中的爱火。只是人世真情,无一桩抵得过贪欲的磋磨。
尽管如此,无论世人如何谩骂,无论他人如何看她,楚夭知道自己每一次动情都竭尽全力,无半分轻慢之意。
人世情爱,如过眼云烟。可她的云烟,却让缄物长燃不熄。
“你走不得。”楚夭身上燃起了熊熊烈火,澄净纯粹、色如琉璃的烈火。她双目一片空白,漆黑的符纹在短短几个吐息间漫至全身。霎时,地动山摇,大地龟裂,永留民惊骇欲绝地发现,从那妖女身上迸发出来的气势竟如天人化境,隐隐能与城隍法王分庭抗礼!
“极情,乃我之道。”楚夭艰涩地扯了扯嘴角,“便让这为郎君而燃的烈火,令郎君止步于此。如何?”
第354章 【第95章】正道魁首九州生变众生醒……
元黄天,丝织商路。
自幽州兴国为始,横贯胥州与衡州的交界线,经由云州主干商道衔接中州——丝织商队在平山海的扶持下兴起不过四年,便已经织出了一张笼罩半座神舟大陆的商业网。丝织商队在这条开拓的路径上建立了小型城邦,广收流民,开垦荒土,并构建了独立完善的经济管理体系。
若说四年前还有人轻看丝织商队,认为这条商路不过是上界帮扶各国的义举。但当信用稳固的穗币与各式各样物美价廉的商品步入千家万户时,各大州域的国主们这才回味过来,开始警惕、正视这条商路带来的影响力。
但四年时间,已经足够丝织商队站稳跟脚。流离失所的难民如蒲公英种籽般落地生根,白花花的银钱则撬动了各国商户背后的利益网。它带动了商路周边的民生经济,盘活了因连年战乱死气沉沉的商道,甚至灾荒年间被各国视作疫病传染源的流民都安置接纳。
这样一个建立在三不管地带、不属于任何国家又有极强后勤能力的组织,即便各国有所忌惮,也阻止不了下面的人往自己碗里捞油水。皇室成员与本国贵族都用着丝织商队流通的货物呢,要开口下令禁商,别说民间的商人们答不答应,恐怕朝堂都要吵翻天了去。
管又管不得,弃又弃不得。即便有目光长远之人看出了这条“潜龙”的可怖,眼下也只能随波逐流,任软刀子割肉。
依靠给各方输血,丝织商队的影响力日渐扩大。随着上界拉响的危情警报,神舟各地陆续进入了战备状态。丝织商队承接了协助各方构筑防线,以及向中州输送物资的重担。整条航道运转起来时,便成了一条吞噬人口的钢铁巨兽。物资运转、防线建设,一桩桩一件件,都需要庞大的人力物力。
“好,午时到,收工!”
林夷收起勘测地脉的罗盘,振臂一呼。周围的工人纷纷停下手中的工作,大声吆喝以示回应。
工人们用汗巾擦拭汗水,整齐有序地排好队交还工具。他们有说有笑地朝不远处的白石建筑走去,眼中明亮有光。这其中还有半大的孩子,跟在大人身后做点拾捡碎石的杂活。听见“收工”,这些孩子们一个个跑得飞快,递还竹篓后便埋头往营地里扎,嘴里还叽叽咕咕地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话。
暂时在驿站歇脚的商贾坐在树荫下打着蒲扇,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古怪。他仰头看着天上毒辣的太阳,在如此烈日下劳作,换做其他地方别说有说有笑了,那些农户或奴隶连吭气都有气无力的。管事的即便将鞭子抽折了,也不定能让他们勤快些许。
然而,在丝织航道上,这些工人看上去黝黑精壮,双手也是做惯苦力活特有的粗糙,可精气神就是和别处的不一样。
商贾说不出哪里不一样,但就是觉得有股“活气”。思来想去,也只有“像个人”堪为形容了。
林夷清点完工具,是最后一个踏进驿站食堂的。食堂内坐满了人,大人孩子都埋头吃得狼吞虎咽。身穿白布裙、负责分发盒饭的厨娘看了他一眼,从一旁的箩筐里拿了一个木盒塞给林夷,道:“堂里已经没位置了,林大师不妨去后院稍歇。辛苦了。”
林夷环顾四周,见确实没有空位,便也从善如流地提着木盒往后走。后院比较狭窄,聚集的多是只能做些手工活的老人小孩,倒是比前院清净。
“嘿,后生!”正当林夷准备找个角落享用自己的午餐时,一个邋里邋遢、坐在角落里的老人突然跳起来朝他挥手,“这边,这边!”
看到那笑出一口豁牙的老人,林夷恨不得扭头就走。但对方比他没脸没皮,老人提溜着黏在屁股上的板凳、捧着盒饭便蹭了过来。他将吃了一半的盒饭塞给林夷,又抢过林夷的盒饭打开,看到里头的饭菜时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嚯,酱鸭腿,头彩啊!我就说那婆子偏心你们这些后生,好料都留给你们,只给老头子我吃边角料!”
“得了吧,这还算边角料?”林夷看着盒饭里被啃了一半的红烧肉,顿觉无语,“张婆一天要张罗几百人的饭菜,哪有空针对您?明明是您刚来时装疯卖傻,白吃白喝了大半个月。结果被张婆发现您不仅半夜偷吃,手脚还利落得很,这才被张婆和纪委骂得狗血淋头的。”
老人只当没听见,坐下后便运筷如飞,夹走林夷盒饭里的鸭腿,只给人家剩几块寒酸的碎肉。他将自己饭盒里的红烧肉拨了两筷子给林夷,之后便拿着鸭腿美滋滋地啃了起来。林夷倒也不嫌弃,拿回自己的盒饭后便大口开扒。大锅饭菜算不上精致,但胜在荤素皆有、油盐俱足。主食还是新型机关造物捣出的大米饭。对干苦力活的民工而言,这重油重盐的盒饭胜过世间一切珍馐,所以每一次都会将盒饭吃得粒米不剩。
林夷扒了一口肉菜,听见墙外头传来商贾们的闲言碎语。他心里安逸地想,丝织航道确实古怪。毕竟这世间没有哪个地方会全无尊卑贵贱,给难民发房发粮。要知道,平民百姓被官家拉去服劳役还得自备干粮,更别说吃上这样的热乎饭了。
……也就是那位的治下,才有这样秩序古怪、全无尊卑的地方。
林夷和老人蹲在院门旁扒饭,看着饱腹的工人们三两成群地吆喝着,再次往工地走去。民工一日的活计与工薪当日结算,不幸受伤还有劳务补偿。以往正午时分日头太毒,工人们会有一个时辰的休憩时间。但眼下正是危急时刻,丝织商队便添了一项“午时补贴”,许多勤劳肯干的民工冲着这份补贴都愿意加点赶趟。
坐在院门旁极目远眺,甚至还能看见远处开垦的梯田以及牧场。青砖瓦房错落期间,正应了那句“阡陌交通,屋舍俨然”。
“这可真是大好的光景啊。”老人三两下便啃光了鸭腿,还用力吮吸了两下骨髓,随手将油渍抹在自己的衣服上,“真想不到,老头子我走南闯北大半辈子,竟能亲眼见这世外桃源平地而起。只盼这光景能长长久久,而不是烈火烹油之相啊。”
林夷夹起一块红烧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品味后才咽下。他已经习惯老人时不时说出一些惊人之语,普通老赖可没有这般眼力,也说不出这样有深意的话。
“眼下是烈火烹油,全靠无极道门在上面压着。但再过几年,就不一定了。”林夷努了努嘴,示意老人去看每一位民工的手背,“我们都知道丝织商队是平山海的分支之一,现在负责领事的也都是平山海训导出来的干部。丝织商队根基是浅,但最早投靠的一批镇民已经能读写两千个字,算百以内的加减了。前阵子不是还有人宣扬自己是某国的世家子弟,血统贵重,当为士人领头云云……结果跟几位干部一比,简直跟屁事不干净吃干饭的饭桶一样……”
“万民开智啊。”老人扒完了盒饭里的最后一粒米,舔了舔嘴唇,“俺们这些百姓,开智后就没那么好管咯。知是非,懂好歹。有了廉耻,便有了自尊。知道人应该活成什么样子,就不愿回泥地里当虫子。谁要把他们往泥地里踩,他们就要将那人拉下来。”
“可不是?”每一位民工的手背上都闪烁着三叶金印的辉光,不分男女老少,“扫盲识字与思想品德并行,甚至还统一了文字。于教化育人一事,再没能比这做得更绝了。平山海收归民心,丝织商队统一货币,白玉京兼并文字……啧,再过几年,您老再看,究竟是谁烈火烹油,被架在火上烤呢?”
老人哈哈大笑,抚掌而叹:“后生,你有这眼界,又有真本事。怎么不往高处去,反而跟俺们一起在这儿刨土?”
“青云之上的风景,我又不是没见过。”林夷将饭盒盖上,伸了个懒腰,“您老别看我在这里只是个勘测地脉风水的,我可也曾有过一段堪称传奇的经历咧。小子以前也和那些上界仙君们一同并肩作战,祓除恶兽。就连那正道第一仙宗,小子我也差一点就进去了。”
老人吭哧吭哧地笑着,咧着嘴牙齿漏风:“你若是上界仙尊,那老头子当年也是鲜衣怒马的王侯。”
“嘿,您可别不信。我说的都是真的。就连当世魁首,那位拂雪仙尊,我也差点成了人家师弟呢。”
“嚯,口气真大。那为啥没成呢?门槛太高,人家看不上你?”
“不,我自己跑了。”林夷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十指交握背在脑后,“青云之上的
风景虽好,但天空太高太远,看得人心里发颤。直到今天,我依旧觉得无极道门为自己赋予的使命太过棘手。我只是一介俗人,撞仙缘也只是为了碰碰运气。比起天上群星,小子我更愿当野外肆意生长的杂草。”
林夷随口感慨,老人却撮牙花,不解风情道:“田里长草可不好,长了就得拔掉。”
“欸,小子我就是个隐喻。您吃了我的鸭腿还埋汰人。”林夷摇头失笑,“总之,我非君子,只是一个小人。站在志向高远的君子之间,小子还是会自惭形秽的。”
“可后生你还是来到这里,帮助这里的平民百姓。”老人见林夷掏出水葫芦,立刻翻了个茶缸出来,试图蹭一杯食堂特意为重体力劳动者准备的凉茶,“君子如风,小人如草,风往哪边吹,草往哪边倒*。小人也有小人的眼见,若把持权柄之人是为君子,小人为牟己利,便得一心向好。相反,若上位者立身不正,小人自然向恶伏倒。”
“哎呀哎呀,您老说得真不错。”林夷十分上道,跟斟酒似的给老人的茶缸满上,自己只剩薄薄一层底,仰头便一饮而尽了,“这杂草啊,长在田间会跟稻米争抢,生在平原却能肥了牛羊。可见杂草是好是坏,端看它长在哪,如何长。”
林夷放下葫芦,一手托腮,望着远方的目光平静悠然。
“更何况,杂草也愿见青山常在。而今草木新绿,人间正好。”
和老人插科打诨了一晌,林夷起身拍掉衣服上的浮尘。他衣衫落拓,姿态却很潇洒:“好了,小子要去劳作了。您老可别偷懒啊,竹篓编不下去了就去帮着弹棉花。‘能者多劳,多劳多得’,不想吃寡淡的救济餐的话,张婆分发的活计还是要做完的。总抢小子的饭菜也不是回事。”
林夷顺手带走了老人的饭盒,一同拿去清洗。不归还饭盒的扣一顿餐补,这也是规矩。
老人见林夷走远,伸手拿起脚边已经劈好的竹条,一边弯折一边嘀咕:“……俺以前可都是白吃白喝,随手帮主人家解决点小问题就能被奉为座上宾的。”
老人这么说着,手上的动作却灵活无比。他指节粗大,满手老茧,但十指翻飞时却轻盈细腻如振翅的蝴蝶。打方底,围篓身,封篓口,老人手上的速度快到只能看见道道残影。精致的竹篓竹筐在他手中成型,鼓鼓囊囊的布袋也很快干瘪了下去。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老人便做完了手头的活计。他打着哈欠将竹篓堆在一旁,借着午后稍减的阳光小睡了一会儿。
待得天光斜斜向西,出工的人已经整队,准备归家。普通百姓通常一天只吃两顿,早上一顿,晚上一顿。但在丝织航道,驿站的食堂却包早上与午时两顿饭。晚间工程队收工,从领队手里结算一天的薪水,便可以直接用薪水购买驿站中的商品货物。许多民工揣着穗币眼带喜色地走进驿站,没一会儿便扛着米袋、提着油盐酱醋走了出来。他们与还在进行收尾工作的后勤队打招呼,迈着稳健欢快的步伐归家。
驿站内吵吵嚷嚷的,吵醒了蹲在后院门口酣睡的老人。他打了个哈欠,起身抻了个懒腰。
老人将编好的竹篓竹筐一一叠好,背着竹筐拎着麻袋走进了驿站。
驿站大堂,一位面容严肃、发丝规规整整梳起的老妪正在检查后勤组提交的手工活。她目光如炬,三两下便能挑出那些粗糙敷衍的劣质手工,让人生不起半点偷奸耍滑的念头。如若有人提交的成品不合格数超过一定比例,就会被剥夺独立接活的资格,需要跟老妪身边的学徒重新学习手艺。
老人提着麻袋竹筐走过去时,老妪的目光精准无比地锁在他身上。对这个曾在驿站里骗吃骗喝了大半个月的老赖,张婆可谓是印象深刻。她着重检查了老人的成品,确认挑不出半点毛病后,这才让学徒将老人的工分记下,从布袋里清点出几枚穗币。
“还说不是针对老头子我……”老人嘀嘀咕咕地接过穗币,在张婆严厉的目光中打着摆子往外走。生性严谨的张婆见他那副模样,拧了拧眉,但到底没说什么。
虽然食堂不管晚饭,但有了穗币和工分,便能去食堂点菜。老人摇头晃脑地步入食堂,点了两个自己最爱的鸭腿,就这样一手一个,啃得满嘴流油地离开了驿站。
“浊酒一瓮,诗文一瓮;白银一瓮,粪土一瓮。”
老人走着走着,不知怎的竟走出了航道的边界线。他步子摇摇晃晃,路线七扭八拐。看上去没个正型,但一眨眼便远去数里。
“高门贵户独一瓮,荒山白骨也一瓮。”
老人步履悠然,意态闲懒,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远方漆黑的天幕突然现出了铺天盖地的阴翳。他缩地成寸,山河飞逝成影。很快,老人便对上了十数道举着幡旗的黑影。这些煞气惊人的影子急速前行,怨秽之气几乎要凝作实体渗出来。而他们的目标,正是位于大道枢纽之处的丝织航道。
老人吮了吮鸭骨头。那幕后操盘之人显然是个知事的,深谙打蛇要打在七寸上的道理。无极道门本身是块咬不动的秤砣,但治下的凡人却很脆弱。
可偏偏这些个体脆弱的凡人,
却成了定山的基石。无极道门这些年扶持起来的新兴势力,再过几年就要长成隐天蔽日的大鳄了。
算计很好,夜袭航道——只可惜那腥臭的魔气,数百公里外便熏到老人家的鼻子了。
……
说到这位爱吃鸭腿的老人,那也有一段堪称传奇的往事。时至今日,人间还处处流传着他的佚闻趣事。
老人生于烟花柳巷,生母是谁也不知,被舍在粪土池旁,让个倒夜香的老妇捡到了。老妇见孩子面色青白,口鼻堵着秽物,应是活不成了。她想着这一看就是被人溺死的胎儿着实可怜,等咽气后挖个小土坑埋了,也算抚慰了这稚嫩的灵魂。
却不想,老妇挖开婴孩的气窍后,婴孩竟喘了气,从阎王手下逃过一劫。只是不知是天生的还是气窍堵塞时间过长,白白净净的娃儿就这么傻了。
傻孩儿咧着嘴对老妇笑,唤起了老妇的恻隐之心,便将他养在身旁,唤他“痴儿”。
痴儿跌跌撞撞地长大,挨过打,受过辱,被人踩在泥里来回践踏。但他太傻了,总是乐呵呵地笑着。直到有一天,一群带刀的官兵闯进老妇家里,拿着画像对痴儿看了又看。他们强行带走了痴儿,老妇恸哭欲阻时,推搡间被官兵抹了脖子。
痴儿呆呆傻傻,看着老妇倒下。哇地一声,终于哭了。
痴儿不痴了,他被带进了官家,周围的人七嘴八舌,说他是某位郡王寻花问柳的遗腹子。说他生母阴毒,倒了避子汤想怀上天家之子,而后威胁不成,竟把孩子生生溺死。本来,官家也没把这外室子放在心上。谁知几年后的一场瘟疫,正当年华的郡王竟就这么没了。最是宠溺小儿子的太后为此哭瞎了眼睛。没奈何,官家派人多家查访,来回搜寻,这才发现当年本该被溺死的外室子居然活了下来。虽是个痴儿,却和郡王生得一般眉目俊朗。
痴儿便痴儿,能传宗接代延续香火,能哄太后开怀,这便够了。
他活得像只逗人开心的猴。
痴儿被封了候,被强塞了一位妻。唯一要做的事便是入宫耍宝,逗太后开怀。他长得好,又整天乐呵呵的,倒也有过一段幸福的日子。那时,妻子抱着襁褓依偎在他怀里,唱着听不懂调子的歌。妻子说他这水晶一样人儿,和她这个黑心肝的人真是不搭。痴儿便想,可傻子和顶顶聪明的人,那也不搭啊。
如此过了几年太平日子,然后城破了,国亡了。叛军杀入皇城,顶顶聪明的妻子命人打折了他的腿,把他丢在破庙里。她蹲下身看他,满头珠翠,笑中带泪。她说,夫君,我知你不是真的痴儍,但日后你便真当个傻子吧。我要改嫁了,嫁了叛军的军官,咱们的女儿才能不被充奴,且我自己,也不甘心当阶下囚的。
顶顶聪明的人说完,走了。痴儿倒在泥水里一整晚,又傻了。
他将聪明人缝在他破布衣里的碎银子拿来打水漂,伤腿救治不及时,瘸了。他混在流民的队伍里,吃过观音土,睡过乱葬岗。他不修边幅,邋里邋遢,却又整日没心没肺地快活。这般又过了十数年,某一日,他敲着破碗走过一座荒山,看见路边一座坟冢。石碑上写着聪明人的名字,下方却书着:[南荣风之妻]。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与墓碑相对而坐。咧嘴笑了笑,眼中含泪。
他在聪明人的坟前悟了道。
痴儿在他人眼中傻了一辈子,取名也好,封号也罢,都择了一个与“疯”同音的“风”字。儿时的长街,人们嬉笑着喊他“疯猴”,后来高堂金阙,官人半是轻慢半带鄙夷地喊他“风候”。别人笑他傻,他笑别人瞎,只有那顶顶聪明的人会点着他的心口,说他是“心如赤子,随性如风”。
但痴儿也好,疯猴也罢;傻子也好,聪明的也罢。这十丈软红,万千情仇,最终也不过黄土一瓮。
他仰天大笑,扬长而去,自那后,逢人提起,他便说自己是“疯猴”。
……
“咄。”
硬物破空爆开利响,一道黑影连吭声都不及便倒了下去。魔修立时止步,警惕环顾四周,但下一瞬,又一位黑影仰面倒了下去。
天空之上的阴翳逐渐吞没月亮,明月最后洒下的一缕清辉,恰好照在黑影的身上。魔修凝神细看,却忽而悚然。
那正中同僚天灵、扎穿颅骨的物事并非某种神兵利器,而是一段仅有食指粗细的禽类肉骨。
上面,甚至还反射着点点涎水以及油光。
第355章 【第96章】正道魁首嗟叹何不两相识……
宋从心醒来时,比眼睛更先感受到外界的,是一阵令人昏昏沉沉的暖。
周围很安静,但又夹杂着许多细碎的声音。宋从心听见被隔在窗外的风声,炉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干柴,炉上的陶壶咕嘟咕嘟的水声,以及——平缓稳重的翻书声。
这些声音在一瞬间构成了宋从心对外界的印象,她能想象,自己正躺在一个安静的房间内,窗外狂风大作,屋里却很温暖。风声惊扰不了屋子的主人,但宋从心这位不速之客却霸占了房间里唯一的床。没办法,屋子的主人只能坐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翻看着书卷,甚至还颇有雅趣地在屋里点了一支香。
宋从心茫茫然的,有些回不过神来。她试图整理自己离散的思绪,但很快,翻书声停了,屋子的主人发现她醒了。
宽厚温暖的手抚上宋从心的额头,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响起,语气是温和亲切的:“醒了吗?”
即便如此,多年的警戒意识还是让宋从心瞬间清醒。她挺身坐起,飞快地环顾四周,与她潜意识推断的一样,她身处一间古朴老旧的房屋。房屋内的家具不多,提炼不出太多的线索。窗外也灰蒙蒙的,看不清任何事物。
宋从心很快收回了视线,转而对上了一双含笑的眼瞳。她定定地注视着眼前人,语气不确定地道:“你、你是……”
站在宋从心面前的是一位外表看上去约莫三十多岁的女子,但观其神态气韵,便知她的实际年纪远远不止于此。
身为一名修士,女子身上已经出现了灵力衰弱的征兆。她两鬓斑白,唇色淡薄,眼尾甚至长出了些许细纹。然而,她一双眼睛温暖明亮,沉淀着铅华尽去、宠辱不惊的平和。此时她面带浅笑地站在那里,一身静水流深的温默不语。
她比宋从心矮了半个头,身姿单薄消瘦,眉眼五官与气质都有微妙的不同。
若说宋从心是匣藏秋水的不世名刀,那眼前人便是晨间湖面的渺渺轻烟。
——然而,宋从心照了那么多年的镜子,不至于认不出自己的长相。虽然年长了些,但这分明是没有伐经洗髓、重锻根骨前的自己。
眼下,宋从心坐着,女子站着,两人沉默对峙了许久。好一会儿后,温和的女子突然敛去笑容,像是被剥离了假面般,流露出点点局促的表情。
她轻咳,小声嗫嚅:“……奇变偶不变?”
宋从心:“……符号看象限?”
“我去!”女子端庄优雅的面具瞬间端不住了,她一个后仰倒回椅子上,猛拍了一下扶手,“我看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不太对劲,但差别太大了实在不敢认。我还想着你会不是原本的那个‘我’,不然怎么生得一副生人不近、高岭之花的模样?不是,姐妹,你这是遭了啥?修仙修着修着就没人性了?”
对方的言辞十分混乱,但宋从心却能明白她的意思。她沉寂多年的心湖同样惊涛骇浪,不得不用力抿唇,道:“先不说这个,能不能解释一下现在的情况?”
“怎么说呢,实在有些复杂,三言两语也解释不清……”女子用力揉了揉眉心,又道,“我本来是在这里等彼世的有缘人的,但没想到这有缘人竟然是我自个儿……?不对,这不是巧合,里面肯定有问题……”
女子又锤了一下扶手,扬声道:“天书,我知道你在听,你给我出来!”
“……”
房间内静悄悄的,除了风声、柴火燃烧声,没有
任何其他的回应。
眼见着女子要恼羞成怒了,宋从心连忙转移话题:“你知道天书?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应该是天书的空境内?我记得——”
宋从心话语一顿,她拧眉,不太确定道:“……我记得,我应该已经死了。”
宋从心想起了一切,想起自己在骨君神国中的见闻以及遭遇。她没想到冥神骨君居然有这等蒙蔽意识的权能,要知道她是分神期修士,寻常外道篡改天机的秘法对分神期修士都不起作用。或许正如女丑所说的那般,神祇的位格赋予了冥神更宽阔深厚的意识海,祂已经一定程度上接触并解析了一部分源自神舟之外的诡秘。
宋从心直面了冥神骨君残留的“影子”,为证己道而对神祇发起了挑战,最终不敌落败。其实战斗到后来,宋从心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基本全凭本能抵死顽抗。而在她彻底失去意识前,她看见姜佑朝自己走来,抬起的指尖凝聚着一点黑芒——她在玄衣使姜严佩戴的斩执刀上感受过相似的力量,森然而又冰冷,那是“死亡”。
对于这个结果,宋从心虽心有不甘,但也在预料之内。她与姜佑之间是立场之别、道统之争,无关是非,不死不休。
换做是她,宋从心也不会心慈手软。
“确实如此。”女子颔首,肯定了宋从心的猜测,“毕竟抵达这里的条件之一,便是发现世界的真相并接触到虚空——这本身就只有飞升之人才能做到。不过据我了解,与外道牵扯过深之人或许会提前推开诡秘的大门,如此便也有一定机缘抵达此处。只是这样一来,这位有缘人多半是处于命悬一线的境地,因为虚空的污染不是谁都能承受得来的。被天书标记,愿意为神舟奔波,深入探索外道的秘密,并接触虚空——这样苛刻的条件。咳,我本来是不抱什么希望的。”
宋从心愣愣地望着女子,一时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先自我介绍一下吧。”女子浅笑,道,“我是彼世之人,用我们能理解的话来说,平行世界的同位体?不过同位体之间的经历选择不同,便可能产生微妙的差别。在我的世界中,我是无极道门二十七代掌门人,仪典长老清仪道人座下弟子,俗名宋从心,道号清平。”
“……”宋从心沉默,心中缓慢咀嚼消化着对方透露的信息。好半晌,才道:“我是无极道门二十一代掌门人,前任掌教明尘上仙座下首徒,道号拂雪。”
宋从心的目光一直落在眼前人的脸上,她注意到自己说道“明尘首徒”时,女子眼中一闪而过的讶异。
宋从心话音刚落,突然,她身上焕发出一阵朦胧温暖的晖光。无数墨字从她身体中奔涌而出,她的过往如白驹过隙般飞逝而过,上演着离合悲欢。最终,这些金光闪烁的墨字在清平抬起的手掌上盘旋凝聚,化作一枚古朴的卷轴。
卷轴落入清平掌中,鎏金的“拂雪”二字凭空显现,在空中泛起涟漪层层。
宋从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见清平神色不变,似是寻常,便也不动声色。
清平握着卷轴,闭目感受了一番。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眉眼一弯,“哇”了一声。
“你居然已经做了这么多……”清平笑了,她的笑容让宋从心感到了一丝真切的陌生,“不错,不错。太好了,局势比我预想中的要好得多。”
宋从心看着她的笑容,微微有些出神。为了维持正道魁首的包袱,宋从心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开怀大笑是什么时候了。她能在清平身上感受到熟悉的内核,但在细节上,她们之间又确实有明显的不同。宋从心咀嚼着这份陌生,却对清平的身份有了一些实感。这样看来,眼前人确实像走上了另一条路上、拥有别样人生的自己了。
清平翻阅着拂雪的人生,她一边看一边笑。笑着笑着,却突然落下泪来。
清平落泪是毫无征兆、安静无声的。她唇角的笑弧甚至都没有变过,但眼泪已夺眶而出。
“如果我也能像你一样,提前知道灾难将至……”她深吸一口气,吐字像闷在胸腔里,“或许,或许……”
清平没有继续说下去。她心中的千般遗憾,万般奈何,最终只化为两个“或许”。
宋从心看着清平,再一次的,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就像灵希对她倾诉往事、揭露自己过去的冰山一角时,她无力将情绪付诸苍白的言语,如今也是一样的。
然而,不等宋从心搜肠刮肚地斟酌出安慰的言辞,清平便摇了摇头,道:“也罢,想这些对走在前面的人来说可真是失礼。”
清平抬头,对宋从心笑了笑。那些悲恸与伤怀就像晴空下的阴霾,不能在她的眼中留下任何的痕迹。
“让我想想,我应该从哪里开始说起。”清平合掌,那枚镌刻着拂雪名姓的卷轴便消失在她的掌心。
“先从我自身的经历说起吧,毕竟我已经翻阅了你的一生。公平起见,我也应该将自己的故事说予你听。”清平说着,却忽而莞尔,像是想起了什么令人怀念的事情,“啊,抱歉。我的友人很在乎这点,总是把类似的话挂在嘴边。相处时间久了,我也沾上了他的口癖。”
宋从心听了这话,心底有些微妙,她有一个猜测,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清平手指敲了敲扶手,一张圆木桌出现在两人中间,她敲了敲桌面,又出现两杯氤氲热气的茶水。她抬手,示意宋从心喝茶。两人有太多话要说,无论彼世还是此世,都注定这不会是一个轻易结束的话题。
清平开始讲述彼世的故事,正如宋从心从《倾恋》驳杂纷乱的信息流中理出来的线索一样,彼世遍地皆是意难平。清平和最初的宋从心一样,只是无极道门内平平无奇的外门弟子。她有天赋,但不拔尖;有济世之心,但无毅力。她在无极道门一众前辈的照拂下,怡然自得地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她卡着内门最后的时限拜入了内门,在拾捡仪式上接过了清仪道人递来的桃枝,成为了仪典长老座下的入室弟子。
“……后来,神舟各地魔患丛生,内门弟子死伤惨重。在其位谋其职,我在后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直到我成为仪典长老,直到我成为……掌门。”
清平没有说得太清楚,但宋从心不难想象彼世的惨况——新生一代的弟子接连战死,这天地间的炉火甚至烧到大能的身上。清平一个既无功绩、本身也不拔尖冒头的内门弟子是如何成为内门八大长老乃至掌门的?那自然是因为走在她前头的人,都不在了。
与此世不同,彼世的权位更迭不是日月新天,而是黑暗中不断填入的柴薪。
明尘上仙与清平之间,足足隔着六位掌门。
第二十六代掌门在位甚至只有三年,清平忘不了那位道号“临碣”的师兄让她离山、自己与其他弟子死守宗门时,轻拍她肩膀宣布由她继任掌教之位的模样。
清平不去想那些太过遥远的事,也不去思考自己究竟能走多远。她只是在这条路上走着走着,再回首时便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竟已站在了队伍的最前方,成了为众生引路的持旗者。她不能胆怯,不能退缩,因为她身后是更多比她还要茫然、比她还要稚嫩的脸。
“我带着残余的年轻弟子离开了九宸山,隐姓埋名,游说各方。神舟境况逐渐恶化,大地灾厄丛生。我与明月楼达成了合作,在各地建立了幸存者堡垒与日落城。”
虽然清平轻描淡写,对这其中的坎坷一笔带过。但她做成这些,中间却间隔着数十年乃至上百年的时光。
“在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的世界里,人族唯一所求的只有存续。其余更多的,都不过是空想以及奢望。而当年神舟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的同门与先辈都经历了什么?也都是我后来在漫长的时光中一点点摸索出来的。你已经与灵希相遇,见证了虚空的诡秘,那你大抵也能推断出,彼世究竟走向了何种结局。”
宋从心端着茶杯,没喝,只是任由热气模糊了自己的眉眼:“……彼世,成为了长乐神殿?”
“不错。六宸颠倒,死生序乱。已死之物会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人族被迫与不存此世之物共存。你见过灵希生不如死的痛苦,而彼世遍地都是这样的生不如死。”清平容色淡淡,抿了一口茶水,“为了人族的存续,为了绝境中的希望,在日落城建立后,我又一次回到了九宸山。我为同门收殓了尸骨,以无极道门掌教的身份,打开了剑冢禁地内历代飞升者闭死关的‘死门’。”
“……你去见了师……明尘上仙?”宋从心一愣,问道。
宋从心这般说着,却见清平露出了一丝微妙的神情。她们本质是同一个人,是以宋从心能感觉到清平不平静的心绪。
“你果然看了我留在天书中的‘线索’。”清平话语一转,“是的,我在剑冢内找到了抵抗虚空污染、令人族存续的法门。我以此为基石建设了日落城与各大卫星城的防护法阵,但——这不是重点。拂雪,我可以告诉你,你看见的那本书,是浮于表面的描述,但记载的却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原来《倾恋》出自你手?”宋从心呼吸一滞,“那你为何要将‘线索’伪装成这样一个故事?”
“因为我无法将天机传向彼世。”清平摇了摇头,“你如今看到的《倾恋》,已经是我修改过上百遍,不断扭曲,不断改写,逐步试探两界底线后的成果。一旦我书写真实亦或是提到一星半点与外道相关的情报,那些文字便会被曲解成无法被人理解、甚至蕴藏着灵性污染的剧毒。”
宋从心揉了揉眉心,觉得有点头疼:“那也不能写得这么离谱……”
“不算离谱,毕竟都是我的世界里发生过的事。”清平勾唇一笑,“我的友人略微加以润色,但大抵走向是相似的。”
“包括师徒恋?”宋从心匪夷所思。
“……”清平笑容淡了,她苦笑,“我不知。因为我不曾接触过那位‘明尘唯一的弟子’,知晓她名姓时她已成为了宗门的叛徒。我只是在很多年后,借她的视角,记载并重现了当年隐藏在平和下的暗潮汹涌。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我在时空的罅隙间遇见了灵希……我不愿对她痛苦的过往表以庆幸,但她于我而言,就像一个奇迹。
“从彼世穿梭而来的灵希,眼中火光未绝,未曾对人世心死。我从她口中知晓了彼世,知道你们的世界还未走到分崩离析的地步。
“于是,她成了我摸索过往的基石,也成为了我传递希望的火种。”
清平垂眸,苦笑。她流不出眼泪,便也只能苦笑。
“所以,我多么遗憾。曾经,我为何不去了解她的故事,不去与她相识?”
清平生前,只隔着
人群,远远见过那位掌教首徒的背影。
她甚至,不曾对彼世的灵希道过一声“初见”。
第356章 【第97章】正道魁首彼世犹存人字碑……
清平的一生,步步皆是意难平。
她似乎总是迟了一步,又迟了一步。所以,她才会在寿元将近时亲笔下了《倾恋》这本书。
“文字会被扭曲,真相会被掩埋。只有将过去包装成这种我自己看了都会笑的话本,我才能借灵希之手,将这本书带往彼世。”清平敲了敲桌面,封面书着《倾世虐恋之明尘上仙的掌心花》的书籍便落在了桌上,“我落下的每一个字,都是我曾经亲眼见过、经历过的。但当它们落于纸面、却并未被天道扭曲时,我才知道自己过往的记忆是何等的浮薄可笑。那些我曾听见的、看见的,竟没有一处是真的。”
“所以,在彼世,永留民的阴谋得逞了。”宋从心冷静地推演彼世的局势,“玄中身为三百岁内突破分神期的大能修士,在无极道门青黄不接之时确实拔尖。九婴灾变事件后,玄中在各大修真世家的支持下登上了持剑长老之位,无极道门从内部开始瓦解。诸如湛玄师兄这样掌有实权的内门弟子,在外道的布局谋算中接连身陨。长老们或是心灰意冷、或是引咎离职,玄中与修真世家的话语权日渐坐大……正所谓从善如登,从恶如崩,宗门风气败坏恐怕也就十来年的岁月。”
“是啊,连正道魁首爱上唯一的弟子这样离谱的传闻,居然都有人信了。”清平忍不住笑了,“当然,这期间其实发生了很多事,但我并不能将它们写出来。正道与外道的纠纷也并没有像书里一样呈现出一面倒的局势。当年,玄中对掌教首徒出手的结果,是他被明尘上仙亲手废了持剑长老之位,最后不知所踪——如果不是身为分神期大能的玄中落得这个下场,师徒恋的传闻还不至于甚嚣尘上。”
宋从心拧眉,只觉得心里一揪:“灵希呢?”
“她叛出了宗门,后来也确实站在了魔道一方,成为了魔道尊者。”清平语气平静,“但如今,你应该也明白,仙魔之战背后牵连甚广,不会因任何人的意愿有所回转。而在最后的最后,“灵希”也确实死在了“明尘上仙”的剑下,这是整个上清界公认的事实。”
宋从心沉默,良久,才道:“如果书是你写的。那恶毒迂腐的大师姐是怎么回事?”
“?”清平抬头,眼神困惑,“什么恶毒大师姐?”
“就这本书里,揭发师徒不伦之恋、最后被魔尊丢下魔窟的恶毒大师姐‘宋从心’。”宋从心冷静道,“你是有什么心事吗?给自己立这么一个身份?”
宋从心有些心绪难平。毕竟就算过去了这么多年,她还是没法忘记自己第一次翻看《倾恋》时那种晴天霹雳的感觉。如今听说这本书居然是另一个世界的自己亲手写的,那书中为师徒恋一事拍板定性、在关键时刻做了一把最恶推手的人必然不是彼世自己。但这样一来,她这些年来的担惊受怕又算什么?算她自己吓自己?
然而,清平的反应却出乎宋从心的意料。只见她莫名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没写恶毒大师姐啊,倒泼师徒恋脏水的不是玄中提拔的弟子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桌上的书籍翻看了起来。此地是清平的传道秘境,她只需神识一扫,便将《倾恋》一书翻阅完毕。那双温和如水的眼眸,瞬间可怕了起来。
“天书。”清平合上书籍,食指轻叩桌面,心平气和道,“出来。”
与先前半带玩笑的嬉闹不同,清平此时虽是笑着,宋从心却有种莫名的压力。这样敛而不发、一个眼神便能让周遭噤若寒蝉的威慑力,宋从心只在盛怒的清仪道人身上见过。要知道清仪道人平日里看着心素如简、淡入春风,但真正发起火来时连明尘与明德两位上仙都得暂避锋芒,就更不提其他长老了。
房间内又一次陷入了死寂,但这次在短短三个吐息之后,烛火突然有一瞬的明灭。
宋从心抬头,只见屋内亮起了星星点点的萤火。金色的光粒似星辰剥落的碎屑,打着卷地盘旋凝聚,在地上缓缓堆砌出一道虚幻的人影。
人影逐渐凝实,幻化出眉眼围观。祂从金光中走出,神色冷淡,广袖长衣。纵使不言,亦有形韵。
“……”然而,在看清那道人影的瞬间,宋从心像是被人夺走了声带一般,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反倒是清平,她似是习以为常般地伸手拧住了对方的小脸。祂皱眉,神情略有不满地后仰。于是清平两只手都捏了上去,固定住祂的脑袋,不让祂退避。
清平捏着眼前人的脸蛋,面上似笑非笑,语气却颇有几分咬牙切齿:“天书,说,是不是你捣的鬼?”
身量矮小、化形约莫只有七八岁的天书扒拉着清平蹂躏祂脸蛋的手,语气冷然:“哼,我观察了她许久,实是个惫懒怠惰的性子。我若不给她添一把火,她能那么快振作起来,为自己、为天下筹谋以后?以你的性子,如若不是与自身的命轨相系,恐怕更倾向于偷偷将情报泄漏给其他人,自己就作壁上观当个闲散人吧。”
“……哪里就到这个地步了呢?”清平嘴角一滞,但神色仍有不忿,“而且我是让你去彼世寻找有大机缘、大毅力在身的气运之子。如果不是灵希自顾不暇,你其实认她为主也没问题的。上清界天骄众多,你怎么就偏偏找上我?而且你就这么恨我?非得给我安排一个不得好死的丑角?想不到你居然是这样的天书。”
天书拍掉了清平的手,顶着两坨腮红,很是不满地撩了撩眼皮。宋从心莫名觉得,若祂还是本体,此时恐怕书页已经抽上去了。
“……”清平和天书插科打诨了好一会儿,宋从心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指着天书的人形,道,“祂、祂……”
“咳。”清平伸手环住天书的两腋,将人抱到了自己的膝盖上。天书虽满脸不耐,但终究还是没有拒绝。祂耷拉着眉眼,四肢低垂,像一只被人强行锁住的液体猫。
“你既然是彼世的我,那取名的癖好大抵也是相同的。如你所见,这是天书——本体是天阶缄物,名‘天物万藏’。”清平毫不客气地戳了戳天书的脸蛋,“这张脸很神奇吧?第一次见的时候我都惊了。要不是这张淬了毒的小嘴和猫狗路过都要挨一脚的烂脾气,我都以为是那位兵解重来了。”
宋从心表情一片空白,唇舌组织不了任何的语言。她看着清平对着那张脸又戳又揉,心想你怎么敢的?那可是天道之下第一人的脸啊!
没错。与宋从心相伴数十年之久的天书,居然与明尘上仙长得一模一样。
“我不是明尘。”天书抬起眼皮睨了宋从心一眼,态度倒是比面对清平时好上几许,“我是他道消身殒时因势而生的缄物,是他遗留在人间的最后残响。但我虽有他一缕残魂,却与他并非一人。你不必这般看我。”
“……残魂。”宋从心喉咙一哽,“所以彼世的师尊终究还是……可,残魂幻化的缄物,难道不能算兵解吗?”
“不是这样的。”天书摇头,拍开清平的手,耐心解释,语气甚至有几分温柔,“与寻常兵解不同,我并非他的命魂,只是大树掉下来的一枚种子。我蒙受他的遗泽滋养得以在大地上生根,就像深海中那座建立在鲲骨上的重溟城。我并没有继承他的记忆、情感乃至信念。不过是一枚种籽,以他的灵魂为胚芽,以他的血肉为养分。但来年,我长成了另一棵树,难道还能说我是昔时的旧人?”
天书用心解释自己与明尘的不同,不仅是宋从心,清平也淡去了笑容:“天书确实不是明尘上仙。非要说的话,祂是因明尘上仙身陨、天机混沌时,以明尘上仙的死为代价而诞生
的缄物……天阶缄物,命价却在诞生时尽数偿清,所以祂是一件无需付出代价便可使用的圣物。”
一件铭记着人族文明的传承、担负教化众生之责的圣物。
“难怪……”宋从心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忍下心头漫上的隐痛,“难怪……明明师尊才是最好的选择,但天书还是另选宿主。祂因师尊之死而诞生于世,与师尊相遇,便乱了因果。师尊大抵也算到了我身负的机缘与他有关,这才让我对自己的机缘三缄其口。”
“不止如此。”清平抚了抚天书的脑袋,宋从心莫名从她的动作中读到了几分慈爱,“明尘上仙已经触碰到了天道,更甚是虚空之外。他早在千年前便已飞升,却不知为何重新回到故乡来。但据我所知,明尘眼中所见之物,亦会被某种不可知的存在察觉。所以,天书若是暴露在明尘上仙面前,祂不一定会被抹除,但《倾恋》这本暗藏天机的书就没那么好传递了。”
宋从心看了清平怀里的孩子一眼,道:“天书……就是你重回九宸山时得到的,能抵御虚空污染、让人族存续的法门吗?”
“是,也不是。”清平莞尔,“明尘上仙留下来的传承并无天书,祂的诞生是一个明尘都没有料想到的意外。如你所见,祂本该待在剑冢里,等待死门重启的那天。但偏偏祂生来便是有灵之物,还承载了明尘上仙的一部分魂灵,长出了形貌以及七窍。我重启死门已是数百年后,这期间天书自己跑出了剑冢,在人间到处流浪。祂生来无善恶之念,只遵从本能去收集、记录神舟的文明与道统。为此,祂不择手段,惹了不少事,也塑造了不少传奇人物。直到——”
“直到我选了一个二愣子当宿主。”天书面无表情地接过了清平的话头,言语怨气森森,“方衡那个榆木脑袋的死老头——”
“啪”的一声,清平一巴掌糊在了天书的嘴巴上,将脏话拍了回去。她捂着天书的嘴,淡定道:“嗯,就是这样。天书游历红尘时,选过几次人品不怎么样的宿主,被人捧着惯着。耳熏目染之下,路子有点歪了,还干过噬主之事。不过这也怪不了祂,毕竟祂降生时已是末法之世。人间秩序崩毁,道德沦丧。若不是祂对明尘上仙心怀敬畏,恐怕我找到祂时,祂已经被世道染成了邪物。”
“方衡是追随我一同离开九宸山的外门弟子,内门弟子……除了年纪小的,其他大多都死在守山门那一战了。”清平并不对这段旧事过多着墨,“方衡有治世之才,后来便成了日落城分城的管理者。某日,他不远万里联系上我,道自己寻得了一件或可为众生带来转机的灵物。他……当时寿元也将尽了,本可以依托这份机缘改天换命,但他没有,而是选择将天书交予了我。”
“天书前几任宿主,都是相当棘手的人物。方衡不放心天书,担心祂又去人间生事,便将祂约束在身边悉心教导,试图掰正祂偏激的路子。”清平作回想之态,“说起来,天书前几任宿主中,最出名的当属一位姓宋的邪修。他靠着天书修上了分神期,也曾名噪一时。听说其人性情乖戾,开创一派法门,自称某某大帝,跟永留民打得你死我活。不过当时我忙着建城,没过多关注。等收到相关情报时,听说他已经步入虚空雾海,下落不明了。”
“……”宋从心也作沉思状,她总觉得这个调调有点耳熟。
所以彼世中除了《倾世虐恋之明尘上仙的掌心花》以外,还有一本类似《X帝傲天》的故事是吗?
人生,果然各自有各自的传说。
“天书是人族文明的炬火。但可惜的是,彼世已经淹成了苦难的海洋。上清界的道统自绝于众生,凡人存续已是不易,更罔论要在人间重立仙家道统。”清平叹了口气,揉了揉天书的脸蛋,“此后数百年,天书一直跟在我身侧。那时,神舟大陆的文明几乎倒退回了远古蛮荒的时代。我开始誊抄人族失落的文明与历史,开始查找推论当年的真相。然后,我遇见了从你们世界穿梭而来的灵希……”
之后发生的一切,便和灵希口中描述的一样。清平与其友人对灵希倾囊相授,教导她如何挣破宿命的茧。
最后,他们将彼世文明岌岌可危的火焰,传递到了灵希的手上。
“原来如此。”宋从心消化着庞大的信息潮,心情有些复杂,“灵希所说的那位助她良多的无极道门长老,是你。那个教导她诸多外道情报、谍报技巧的人,是明月楼主。”当初听灵希描述彼世时,她竟直接绕开了正确的答案。
“不对,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宋从心不知道传道秘境能维持多久,只能追问自己最挂心的问题,“那个让人族抵御虚空污染、得以延续的法门,究竟是什么?”
宋从心说着说着便从床榻上起身,双手撑在桌上。清平见状,只能无奈一笑:“这个问题其实不应该由我来回答。当你有直面真相以及承载这一切的决心时,去寻明尘上仙。他应该会告知你这场博弈背后的答案。但……我想,这一路走来,你心中应该隐有明悟了。”
清平拍了拍天书的肩膀,天书从她腿上跳了下来。清平站起身,广袖一拂。霎时,茶桌、床榻、炉火,雪窗,构成秘境的一切都在瞬间烟消云散。
清平手腕翻转,那枚写着“拂雪”之名的卷轴便再次出现。她将卷轴往远处一扔,卷轴没入虚空,泛起一片金色的涟漪。
涟漪映在宋从心的眼中,就像一颗石子落入湖水。
宋从心以为涟漪会很快平复,但却没有。一片空白的空间中,金色的水波一层一层地漾开。然后一圈、两圈、三圈……石子惊动了湖底的潮汐,从深处传来了激荡的回音。金光越来越盛,越来越盛,从点点微末的涟漪化作澎湃的光潮。
金色的潮水奔涌而来,宋从心忍不住眯眼。然而清平却突然上前一步,猛一振袖。哗的一声,潮汐被击碎成万千水花,水珠悬停于空,化作一个个鎏金墨字。
“……”
宋从心一时愣怔。
她看见了许多人的名字,有无极道门长老与弟子的,有平山海组织的,有丝织商队、明月楼、重溟城、飞芦门……更甚至,还有一些她从未听闻、也不知身份的名字。
这些鎏金墨字的光芒有的耀眼,有的黯淡。但成千上万的墨字悬浮在清平身后,金光便灿如旭日,硬生生将这片空白的空间染作了宣纸。清平站在“拂雪”的名字前,回首向宋从心望来。她唇角笑意浅淡,从始至终都没有改变。她站在那里,就是一块岁月不侵、风雨难蚀的碑石。
“拂雪之名,已与这么多人的命运相系。”清平仰头,望着那些名字,“这些人,你或许听过、见过,也或许对此一无所知。但你的出现改变了他们的命运,他们才会出现在这里。这是你所行的路,是你将行的道,他们锚定着神舟,锚定着‘拂雪’的名字。”
“……”宋从心收回自己的视线,目光重新落在清平身上,她语气沉沉道,“无极主殿的……心守誓言。”
“不错。”清平负手而立,轻笑,“在彼世,无极道门仅余火种。我打开了剑冢的死门,继承了无极主殿的心守之誓。而后数百年,我以此身,铭记神舟,铭记华夏,铭记继往开来的文明,铭记大地上挣扎求存的灵魂。此誓承自无极道门,却不仅仅只是无极道门。所以,相较无极主殿之名,世人给了我另一个名字。”
“人字碑。”宋从心喃喃,“你是人字碑。”
雪山神女临终时提起的,唯一真实的变数。
——铭记人族余晖的,碑石。
第357章 【第98章】正道魁首迢迢双星两相拆……
【本章有部分令人不适的描写,慎入。】
“所以,永留民与白面灵寻找的,能阻止祂降临的缄物,是天书。”
宋从心愣怔了许久。最终,她艰难移动的目光落在了站在清平身边的天书身上。
“准确来说,是天书,与我。”清平俯身,轻笑着点了点天书的鼻子,“你我本不是此世之人,是命轨之外的变数,是大道遁去的一。彼世,我已身死道消,灵魂化作碑石。而今我留存于天书之内,得一安身之所,便是为了将彼世留存的火种传递给现世之人。”
承载天之道的万藏书,与铭刻人族文明的人字碑,从一开始就来到了宋从心的身边。祂们的降临没有引动天机,却惊动了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失去神明的白面灵本能地感受到了威胁,在神舟大陆上开始了漫无目的寻找。永留民套在白面灵脖颈上的绳索开始松懈,灵希也因此有了挣脱命运的契机。
这其中种种,既是巧合,也是宿命。
然而,宋从心听罢,却是面色苍白地抿唇,道:“我应该做什么?”
虽说两个世界的命轨已经有了不同的发展,但彼世的惨况还是超出了宋从心的想象。她一直想规避书中所写的未来,但越是接近真相,便越是为阴影背后的深暗感到绝望。宋从心从不觉得只凭自己的力量便能拯救天下,她只是遵从自己的本心,去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但眼下,她忍不住质疑,自己是不是做得还不够多?
从身死到再次睁开眼睛,宋从心便感到一种啃噬骨髓的倦意。死亡是一把残忍的刻刀,凿得灵魂坑洼不平。正是因为竭尽全力地活过,所以才如此身心俱疲。
但她还是站在原地,像磐石,像高山,像世间一切的牢坚不移。
她问另一个自己,我应该做什么?……我,还能做什么?
“你应该做什么?”清平眸光温和地注视着宋从心,“你不是一直都在做吗?”
宋从心微微一怔。
“自你与天书相遇之日起,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救世之举。”清平笑了,“人族这个广泛的群体也好,那些出现在你生命中的人也罢,你真诚地对待每一个炽热的灵魂,尽自己所能地热爱大地上的生命。这多么的不容易?玄中的阴谋没有得逞,无极道门年轻一代的弟子成长了起来,东海的海民仍有归宿,咸临的将士们最终都回到了故土……你创立了太虚宫、平山海、丝织商队、飞芦门……雪山神女无须亲手葬送自己的孩子,明尘上仙唯一的弟子也没有对尘世绝望……”
清平伸手拥抱了拂雪,她拍抚着拂雪的脊背,身上泛起微弱的光芒。
“冥神有句话其实说得不错,众生自会寻找自己的出路。你只需稍稍拂去脊梁上的积雪,生命依旧如竹笔挺。”
“去向人神寻求真相,去向冥神证明己道,去与众生携手,共度劫难。去将你亲历的一切,刻在石碑之上。”
“所以,拂雪。”清平身上金光大盛,灿烂得似要将宋从心拥进一片晨曦,“你的路还未竟,你的道还未消隐。回去,回到你的人间,回到众生中去。”
宋从心感觉身体一轻,四肢由实化虚,似要乘风而去。与之相对的,清平站在光中,却沉沉地坠了下去。
“等等!”宋从心预感到自己将要离开,她心中困惑未解,反手握住了清平的手,焦急道,“你还没有告诉我!如果灵希堕魔的根源是对人世绝望,那师尊堕魔的根源是什么?我要怎么做,才能改变书里的命运?!”
清平仰头,注视着另一个自己。她眸光温暖,映着盛大的光明。
她说:“不要被故事的表相蒙蔽,相信自己的心。仔细思考,书中的明尘,真的是明尘吗?”
清平的话语让宋从心感到茫然,但很快,她便来不及思考了。
从脚底刮来的飓风,将蒲公英的籽种卷上了天空。宋从心与清平紧握的手被迫松开,两人的指尖在一瞬的相扣后抽离。那些环绕在清平身周的墨字化作流水,金色的光潮裹挟着宋从心,托举着她、拉拽着她,像千千万万双手,带着她向高处飞去。
清平的身体溢散成无数光点,只剩下一个模糊不清的形影。她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宋从心分不清究竟是自己在上升,还是清平正在下坠。亦或者,二者皆有。她们就像两个世界中的星辰,划过彼此的天空,短暂交错了一瞬。
只不过一颗是长庚,一颗是陨星。
在彻底融入那片天光之时,宋从心回首,忍不住瞠大了眼睛。
她看见两座“神舟”,一艘神舟被数不尽的金色丝线吊起,像一条网在渔网中的鱼;而另一艘神舟残破不堪,地域崩塌了大半,一道环绕着血黑色雾气的骨龙盘桓着船。只消一眼,宋从心便感觉双目烧灼。她还待细看,却忽而眼前一黑,意识停摆。
……
清平正在坠落。
她目送着宋从心的身影渐渐远去,一同离开的还有所有的光与声音。她的形影逐渐虚浮,能感觉到穿膛而过的风与世界休寂的沉静。
“清平”为人的所有正在一点点地消失,清平本人却十分平静。她本就是已死之人,不过是依靠着人字碑的心守誓言与天书才留存下一缕魂念。而今,她已经完成了自己最后的使命,将文明的火种传递了下去。执念已了,灵魂也将回归混沌。对此,清平心中有万般不甘、百般难舍,却唯独没有悔意。
封存进天书的这段岁月里,天书苦心孤诣地维系着她的传道秘境。那燃烧着窄窄火炉的小房子,是她在日落城内的居所。古朴,老旧,却最让她感到安心。
但清平多是沉眠,极少清醒。
彼世的她,修行的是清仪道人不为尘世而苦的道,可最终还是没有抽离执念的囚牢。她试过看淡人间离合、荣辱悲欢,但最终还是一头扎进这十丈软红,与熔炉众生一同煎熬。她看不开,放不下,所以修为最终止步于元婴,并在短短数百年间熬干了阳寿。修士会在寿元将近时呈现出衰老之态,清平外表不过三十余岁,便已鬓发霜白。
她不是老了,她是累了。而现在,她要永远地睡过去了。
在另一个世界中,她热爱的一切都将迎来不同的命运。如此,足矣。
清平在无光的黑暗中落地,轻飘飘的,像一根羽毛。她的四肢与发尾摔成了大片金色的光粒,光又很快在黑暗中消弭。清平的躯体正在瓦解,灵魂散作浮光的砂砾。她有些不合时宜地想着,自己似乎挺怕疼的。好在灵魂消散并不会感到痛楚,只是有点冷,有点萧条的孤寂。
像,像什么呢?哦,像故乡的冬天。南方没有暖气,冬天的风总是阴湿湿的冷,穿再多的衣服都有种萧瑟悲凉的错觉。
噗,这时候还能想些有的没的,真不愧是我。清平忍不住笑了。她躺在地上,偏头,正要阖上眼睛。
“嗒,嗒。”
黑暗中,突然传来了近乎无声的足音。脚步声逐渐接近,似乎被黑暗中唯一的光所吸引。在看清光源的瞬间,脚步声微微一顿。随即,便是破空而来的风。
唯一仅剩的头颅被人捧起,清平心里“嗳”了一声。她勉力抬起沉重的眼皮,却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双惊痛的眼睛。
“……”
清平真心实意地笑出了声,挚友掌心的暖意驱散了灵魂崩解的寒意。
她说:“你好啊,兰因。”
……
宋从心在一阵剧痛中清醒,她感觉自己被封入了沉重的水泥里,就连呼吸都扯得脏腑发出阵阵哀鸣。
好痛。宋从心意识不清,只对疼痛与窒息有本能的求生反应。她的感官接受不到外界的信息,但冰冷与黑暗却让她意识到自己沉在水里。环绕在她身周的水很重,重逾千钧。她试图上浮自救,却控制不住身体一点点地往更深处沉去。
身体似已死的枯木,四肢百骸传来蚁嗜的痛苦。宋从心咳出一口血水,缓缓睁开了眼睛。视野内一片漆黑,只有重重灰蒙的阴影。宋从心努力动了动手指,想看一眼自己的手。但她的意识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就像一个清醒的灵魂被塞进一具已
死的身躯。无论再如何挣扎,都不过是束缚在躯壳中的幽灵。
……莫非,是回光返照吗?宋从心茫然地想着。她眼中的世界皆由黑白灰三色组成,就连她吐出的血水,也只在重水中晕开一蓬灰雾。
不。宋从心咬牙,齿缝溢出血水。她还有未竟之事,怎么……能在这里结束?!
就在这时,一点萤火般的微光飘入了宋从心的视野,轻轻吻在她的眉间。那一点烧灼的热意,瞬间唤醒了宋从心浑噩的神魂。她猛然睁开眼睛,意识前所未有的清醒。
神智回笼的刹那,残破的肺腑自生清气,将泥浆一样沉重的水从气管中挤了出去。宋从心只觉得浑身都疼,更可怕的是,她能感觉到一股阴冷腐朽的力量在侵蚀自己的身体。那是冥神的权能,是死亡的威力,被判死的存在便如这片灰蒙蒙的海,没有色彩,也没有生机。
但想要得到重回人间的权力,宋从心必须夺回自己的身体。
剧烈的疼痛冲击着宋从心的理智,偏偏她的意识无比的清明。这让她无法昏厥过去,只能生生忍受着这股痛苦。宋从心哆嗦着流泪,拼命转动脑筋,她催动自己为数不多的灵力将筋脉中的死气聚在一起。若能操控筋脉中的死气,或许能将它们赶出自己的身躯。
宋从心痛得冷汗津津,她太过专注,以至于没发现自己身上浮出越来越多的光粒。
宋从心一直在下沉,仿佛要沉到地心。周围的水也不是普通的海水,其质粘稠,重若千钧。女丑曾说过,骨君的神国建立在神舟背面,地势与中州天殷相对成镜。其中,与中州若水河相对的河流名曰“弱水”,“其力不能胜芥”,鹅毛不浮,芦花沉底。
但弱水,却是孕育永留民的摇篮。
就在宋从心几乎要绝望时,一群骨鱼游过宋从心的躯体。
祂们是放弃了人类的姿态,舍弃了人族的灵性,为适应虚空高度污染的环境而蜕变出来的物种。藉由冥神骨君的神力,曾为人族的祂们在死后得以用另一种姿态长存。宋从心挪动艰涩的眼珠,注视着这些诡谲却又绮丽的“生命”。突然,宋从心想起了自己在永久城中经历的一切,那个牙齿不断生长、脱落,试图解决祸根却将下颌骨整个抽出的男子;那些环绕在姜佑身周,仅剩一根脊骨、拢着薄薄一层皮肤的骨鱼……几乎是刹那之间,宋从心便意识到为何自己分明已经死去,却又奇异地“弥留”至今。
“冥神骨君执掌死的权能,却亵渎了‘死’。”宋从心仰头,望着万顷重水上灰蒙蒙的天,“祂,祂们、想……将我变成永留民?!”
混账!宋从心呕出一大蓬血水,疯狂地挣扎了起来。无极主殿的心守誓约能让她神智不堕,但身体若是异化成那般模样,她还不如以人的姿态去死。感受着那蔓延至身体各处的死气,宋从心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全部的灵力都灌入废弃的丹田。
宋从心的丹田与寻常修士不同,对寻常修士而言堪称致命的丹田破碎并不会让她沦为一个废人。因为她身体里,藏着一棵无根树。
在这近乎绝望的境地里,宋从心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
她催生自己体内的无根树,令树须蔓至全身,取代筋脉与骨骼,连黏起破碎的血肉与经络。随后,她催动雪山神女的力量与冥神的死气相撞,这让她的筋脉寸寸断裂,血水与黑雾从遍布皮肤的裂纹中溢出。不过短短几个吐息之间,宋从心便成了一个血人。
但那些在她躯壳中肆虐的死气,却被强行逼至了一处。
宋从心将冥神的死气融入了自己的脊骨。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躯体似乎酝酿出了一个想要挣破皮囊的怪物。宋从心看不见自己的脊骨寸寸突起,顶着皮囊,似要破体而出。
下一秒,宋从心反手捏住了自己的后颈,毫不犹豫地折断了自己的颈骨。
“呃……”
宋从心疼得浑身发颤。对修士而言,灵根与道骨是长生之基,是决定他们能否踏上青云路的基石。
但宋从心却没有任何犹豫,猛地抽出了自己的脊椎骨!
第358章 【第99章】正道魁首命运相连终成环……
青绿的枝桠取代骨骼,树须蔓生成经络,山主与雪山神女的力量相互交织,自躯壳内生出透明的脏腑。
宋从心在剧痛中蜷缩着身体,捂着胸膛内新生的肉心。她拥着一段漆黑的脊骨,在弱水之渊迎接一场残酷的蜕生。
到了这一步,疼痛反而是所有感知中最不值一提的小事。身体某一部分的缺失与解离、重构与生长带来的异物感令人作呕。就像头盖骨被人掀开,软质的大脑突兀地接触了一场凛冽的寒风;又或者站在深渊的悬崖边,三分之二的脚已经探出,身体倾斜在往下倒的一瞬。
在生与死的边界,理性与感性都被悬至顶点。可宋从心等待了许久,命运却迟迟未能下落。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失衡的体感中失去了意义。突然,沉在灰色弱水中的人吐出一口血沫,惨白如纸的面容浮上一丝诡谲的红。她僵直的肢体舒张,挣扎摆动的幅度变大。她在水中旋转、游弋,像一只将要溺毙深
海的鲸。
我应该向上。宋从心伸出手,但连鸿毛与芦花都无法浮起的弱水压在她的头顶。似姜佑的剑,挤压着她肺腑中所剩无几的空气。
我要向上。宋从心舌尖抵住上颚,将涌至喉咙的血水吞咽入腹。她无神的眼注视着冰冷的灰海,幻觉一般,她的指尖似乎触碰到一豆温暖的光。
不对。几乎是立刻,宋从心涣散的眼瞳努力聚焦。不对,不对。那并不是幻觉。
确实,有光。
一点金色的暖光,照亮了已死之人空洞的眼眸。这些细小微弱的光,在冰冷的灰海中带来了些许弥足珍贵的暖。很快,越来越多的光点聚集了过来。祂们环绕着宋从心旋转,金色的光粒拖出流星一样的尾巴。光在水中晕染,蔓延,扩散,逐渐拉出流线型的身躯,幻化成一尾尾的鱼。
鱼群蜂拥而上,衔住宋从心的衣角,用身体顶着她的身体,阻止她继续向下沉溺。祂们或是托举着她的四肢,或是啄咬着她体表的裂隙,缝缝补补,似要将她重新拼起。
宋从心的肢体开始回暖,肺腑生出气息。一丝银白掠过她的眼睛,耳畔错觉般地传来了铃铛的清鸣。
众生愿力幻化而成的鱼群托举着她向上游去,祂们一直游,一直游,直到灰海烧成了灿烂炽烈的金。
穿过漫长的死亡,涉过冰冷的灰海。哗啦,宋从心破水而出,从世界的尽头回到人间。
上涌的情绪糅杂着泪水夺眶而出,宋从心找回了一些活着的实感。她望着茫茫大海,仍记得这里是无何乡。但她不知自己沉睡了多久,这里竟改换了一片天地。
笼罩在无何乡上空的灰雾染上了不详的猩红,深得发黑的雾气像活物一样氤氲翻涌。极目远眺,血色雾海中升起一丛丛尖锐的黑色礁石,高耸得像刺向云巅的山。它们隐天蔽日,穷尽目力也看不到顶点。相比之下,宋从心渺小如尘。她在水中沉浮,甚至寻不到一处栖身的落脚点。
无何乡内为何出现这样巍峨的礁岩?宋从心茫然地思考着。
托举围绕着宋从心的小鱼分出一小股,钻入宋从心的粟米珠。宋从心的法衣被鲜血浸透,粟米珠上的禁制也在战斗中损毁。因此,鱼儿没费多少力气便从粟米珠中叼出了一条长长的数珠。宋从心仓促间瞥了一眼,发现那是一串古朴老旧的菩提子。
不等宋从心回想菩提子的来历,鱼儿已将菩提子抛出。那串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佛门数珠落在水面,化作一叶扁舟。弱水鹅毛不浮、芦花沉底,但这艘扁舟却立得稳稳当当,是将要溺死者的浮木。鱼群挨挨挤挤地涌来,协力将还没回神的宋从心拥上了扁舟。
被蛄蛹着推上小舟的宋从心有点懵,她仰躺在扁舟上咳水,下意识捞了一把身上金色的“被子”。鱼儿像流水一样滑过她的指缝,丝滑无比地顺着船沿回到水中。捻弄手指,残留在掌中的没有濡湿的水汽,只有干燥的暖意。宋从心挣扎起身,看见金色正以身下的扁舟为轴心,以极快的速度向周围蔓延开去。
对于这片海里的原住民而言,金色的鱼群无疑是蹬鼻子上脸的外来者。骨鱼群破水而出,挥舞着肤色薄纱朝扁舟飞来。然而,金色的鱼群也不甘示弱,祂们腾空而起,带着太阳般的暖意。两股鱼群相撞纠缠,抱团旋舞,意图以浩大的声势吓退彼此。
被鱼群环绕的小舟摇摇晃晃,却始终不曾歪斜倾倒。宋从心仰头,黑白与灰的世界中,突兀出现的金色就像一盏指路的灯。
宋从心感受到了风。
光与热吸引了某种高天之上盘桓的存在,祂挥动翅羽,便凭空卷起了飓风。宋从心下意识扶住了船沿,抬头,看见天空出现了一抹蓝色。
那是……?宋从心眯起眼眸,有些不太确定。那是一只……蝴蝶?
形似蝴蝶的庞然大物从高天飞来,带着星河一样灿烂的拖尾。等到距离近了,宋从心才发现祂比自己预想中的还要庞大,展开翅羽时堪比挂帆的桅杆。如此庞大的身躯,祂看上去却轻盈灵动。那对华美至极的翅羽展开时简直像裁剪下来的一片夜空,深邃的幽蓝中沉睡着一整片宏伟的宇宙。
祂翩然落下,节肢轻触小舟的船沿。扁舟上下浮动了一下,却没有因多出的重量倾斜。
任何常见的事物一旦发生超出常理的改变,都会带来认知被打破的诡谲。然而,宋从心看着眼前美丽的生灵,心中却生不出多少恐惧。
她望着祂澄金色的复眼,看着祂抬起一段节肢,似乎想触碰她的脸。
电光火石间,没有任何证据、完全凭借本能的,宋从心哑声喊出了祂的名讳。
“灵希。”
……
那是一段被封印的记忆。
“灵希,灵希。灵希——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记忆中鬓发微白的女人靠着一棵老树,偏头询问着。那时,祂属人的那部分灵魂还没有后来那般磨损严重,还能勉强辨识她模糊的面孔。
祂对人的五官形貌毫无认知,但祂知道她笑起来一定暖过比三冬的太阳。
“无所谓喜不喜欢。”祂听见人类的自己在说话,“名字于我而言没有意义,它存在便是为了让他人呼唤的。但我不在意他们,所以他们如何呼唤我也随他们的心意。我只要知道他们喊某个名讳时是在指代我就够了。”
祂偶尔会说出这样不那么像“人”的话,带着一种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坦诚。随着血脉的成长,祂眼中的世界会逐渐褪色,就像祂渐渐认不出她的面容,忘记她霜白的发与长满老茧的手。祂能抓在手里的东西不多,它们还像沙子一样每时每刻都从指缝中溜走。而祂自己偶尔也会想,何必非要将沙子留住?
“是吗?”祂感觉女人摸了摸祂的头,“但是文字是有力量的,它们会在不经意间塑造你的意识,干扰你的自我认知。名字,它代表着你在世上立足的身份,代表着你在别人眼中的样子。我希望你至少有一个自己认可、并且愿意被人铭记的名字。它会像船锚一样,在某些时候让你想起自己的样子。”
“师……老师,我听不太懂。”祂摇头,靠在女人的肩上,“但你认为我需要,那我可以拥有一个名字。”
“你喜欢‘王大妮’这个名字吗?”
“王大妮,是母亲王大花为自己孩子取的名字。”祂听见自己的声音冷了下来,语气吊诡,不像人,倒像是高高在上的神,“王大妮是平山村的小孩,王大花的女儿,王二妮的姐姐。但她被村人砸破了脑袋,死在一场灰蒙蒙的山雨中。”
“……”女人沉默,“那,‘灵希’呢?你喜欢‘灵希’吗?”
“‘灵希’是那群跪拜我的人献给我的名字。它是一页空白的纸,因为现在没有人呼唤过‘灵希’的名字。祂们只会跪在地上沉默无言地注视着我,我名义上的‘养父母’也不例外。祂们要么称呼我为‘大人’、‘神主’,要么当我不存在。‘灵希’这个名字没有任何意义,也未曾在世间提笔落字。”
祂话语一顿,似乎反应过来了什么,语气软了下来:“但,你刚刚呼唤了它。你是世间第一个呼唤这个名字的人,它拥有了指代,拥有了意义。这都是你赋予的。所以我想,我应该会喜欢这个名字。”
“咦?”女人没在意祂的态度,只是有些诧异,“我没呼唤过你的名字吗?”
祂不满:“你以前总是唤我‘孩子’,你也从不告诉我你的名字。”
“哈哈,原谅我,孩子。你的人生不应该多我一笔仓促的墨渍。”女人笑着,用力揉了揉祂的脑袋,温声道,“我记载的故事已经临近尾声,此世的神舟无法留下你的名字。但,在这一切落幕前,我想送你一份礼物。如果你认可‘灵希’这个名字,那便由我来替你铭记。”
“替我铭记?”
“是啊,我来替你铭记。”女人握住了灵希的手,姿势像在捧狸奴的爪子。她一如既往地微笑着,可当她再次开口,吐出的却是自亘古而来的庄严宣誓。
“以人之名义起誓。
“即便高山被海洋吞没,太阳烧干每一段江河……”
祂注视着女人的眼眸,握着她的手;祂看见自己的视野突兀跃升,拔高至无垠宇宙;祂看见神舟大陆变得渺小无比,众生都在祂脚下匍匐。
可祂却仿佛被蛊惑了一般,祂听见自己不由自主地开口,天外来音与女人的宣誓重叠成了二重奏。
“即便死亡与光阴将我们分割,记忆被流水冲刷成苍白的砂砾……”
“我亦与你同在。直至跨越虚空,飞渡苍穹。
“你我,定会再次相逢。”
……
尖锐冰冷的节肢即将触碰到那人的瞬间,诡谲美丽的魔物烟消云散。属于人的手指触碰到掌心的温暖,选择飞向天空的生灵又一次落在了地上。
宋从心握住了灵希的手,往复无常的命运扣上了最后一截环扣。
清湛的灵光如初生的朝阳,瞬息涤荡四方。漆黑的骨鱼在天光中消融,散作粉尘奔向天空。死寂一片的弱水河翻起巨浪,金色的潮汐簇拥着另一轮太阳。
此间的动静,终于惊动了隐在血雾后的存在。苍穹之上裂开两轮血月,似滴血的眼眸,冰冷地俯瞰下方。
【九州山河图】
[缄物:天物万藏
箴言:“两仪育森罗,天地包万象。”
世间曾有人神,罗织天地,构结万识。其取万民之愿力抵御劫浊,择文明之火种照彻长空,于族群哀亡之际挽大厦将倾。
自三千死灭量劫中,于万念中蕴生出一粒籽种,依智识而生血肉。
人神已然远去,文明薪火相传。他为众生所做的最后一事,便是将命运归还众生。
封存“存续”之咒言,一切道统奠基之石,一切智识存续之所。
[缄物:人字碑
箴言:“古今,天地,日月,阴阳,山河,鬼神,一切众生。”
世间飞鸟走兽、艸木鱼虫皆为天地所生,人非天地之贵种,无妖族之强横,无魔族之长生。
然,人族因灵觉而生智,因互助而成势,因信念而坚守,因明德而牺牲。
此间造化,落笔书文。火种不绝,文明长存。
封存“铭记”之咒言,众生古今求索之道,众生往来传承之火。
第359章 【第100章】正道魁首天地众生衍三……
人世潮涨潮汐,一切有、有无、无有之物,最终都将归于无何乡。
无何乡中,天道秩序下运转的自然规则都失去了意义。这里没有时间、空间、生死的概念,只有灰色的潮水来来去去,淘洗着河岸灵性的残余。
姜佑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此守望了多久,祂只是站在河岸的礁石
上,数着扑至脚边的潮涨潮汐。
河水一起一落为一息,潜至深处的骨鱼二度跃出水面为一时,卷着永留民褪生物的河水将礁石染黑为一旬,弱水河在某一日被灵性点燃为一个百年。祂数着潮涨潮汐,祂总是数着这些没有意义的东西——这种试图为无意义之物重新赋予意义的行为,本身也可笑得没有任何意义。
祂在河岸上守望,守望着那些受尽苦楚的灵魂于此重生,守望着无何乡的流水将灵魂洗涤。同样的,祂也在等待着,等待着自己所剩无几的人性随同子民一起葬入归墟,等待着“姜佑”的所有都被扫进城隍殿的故纸堆里。
祂一直在等,一直在等,即便等待对祂而言也失去了所有意义。祂不知道自己在岸上守望了多久,只是某个瞬间不经意地低头,祂发现“姜佑”已被河水冲刷成一块千疮百孔的礁石,只留下一道烙印在河床上的浮薄剪影。那时,祂便知道,“姜佑”快要消失了。
“姜佑”消失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好,毕竟灵性剔除是整个族群做出的决定。尽管不知为何,作为最先踏上这条道途的先行者,“姜佑”的意识在弱水中淘洗了千万遍却仍有残余。但神祇不会否决自己的道,不会质疑自己将行的路。“姜佑”却只能看着自己曾经热爱的一切在盛大的燃烧后,变成泡在水里的、冷冰冰的东西。
所以,“姜佑”理应消失,阻碍族群进化的一切都应该消失。对此,“姜佑”没有任何异议。
那些身为人才会有的痛苦与欢欣只会拖慢族群前进的脚步。当那些冗杂却不可控的灵性被剔除出笨重泥泞的躯体,立足大地的生命便会摆脱枷锁,长出翅羽,朝着广袤辽阔的天空飞去。而没有那些时而锐似尖刀、时而柔如静水的感情,祂便不会再为人性一瞬的壮丽裹足不前,“姜佑”也不会再为世事痛苦熬煎。
所以,那一天尽快到来吧。祂如是道。
所以,那一天尽快到来吧。姜佑如是道。
在君王的默许与族群的推动之下,那一天逐步临近。拂雪的到来是一个意外,但无疑也是一个奇迹——至少,对姜佑而言。
然而,这绚烂却也短暂的烟火未能动摇族群的意志。姜佑亲手掐灭了长夜最后的火光,斩落了晨昏最明亮的星。他扼死她,就像扼死自己对人世最后的贪求与念想,不给自己留下丝毫的余地。
拂雪死后,河床上的影子开始崩解、融化。那个被河水淘洗了无数次的灵魂终于选择了放弃。
祂沉入无垠的弱水里,开始积聚破茧的力气。无何乡是祂应允信众的乡土,也是孕育祂神躯的茧房。祂将在此迎来最后的蜕生,以无上的伟力破开封锁的天道。祂的子民会随祂一道飞升,从此遁入虚空,开始一段漫长到看不见终点的苦行。
茫茫宇宙之中,族群或许有朝一日能找到安身立命之所,也或许会被无垠的星海与黑潮吞没。但无论结局是什么,在祂尸骨碾作齑粉之前,祂都将指引族群前进。
然而,就在祂阖眼等待破茧时,光与热惊扰了祂的沉眠。金色似晨时熹微的天光,在孕育祂的腔室中扩散。祂对此并不感到陌生,那是众生汇聚的愿力,是灵性特有的晖光。姜佑生前是肩担山河的君王,死后是承载万民愿景的神祇。曾经,他身上的灵性之光澎湃而又辉煌,拔剑时仅凭自身便能点亮弱水河江。
茧房内突然升起的灵性潮汐招来了冥神的警惕,族群即将飞升,任何变数都应当被抹杀。
然而,就在这时,祂听见神魂深处传来了姜佑似悲似喜的叹息:[……还活着啊。]
仿佛强行压抑着什么、带着战栗与疲惫的尾音,种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搅和在一起,以至于每一个字句都像是从咽喉中生生抠出来的。
[还活着啊。]祂突然拔高了声音,龙吟在弱水河上回荡,带着神祇自身都无法理解的亢奋与欢喜。
那欢喜令人作呕,那欢喜令人垂泪,高悬天际的红月淌下血水。祂俯瞰着江河,俯瞰着跨越死亡的生灵。
[你还活着啊,拂雪。]
祂叹息着,发出如泣如诉的歌吟。
……
宋从心握住灵希双手的瞬间,还没来得及说上一言半语,灵希便突然拽过她的手臂,抱着她腾空而起。
“哗啦”,水底蹿出一道庞大的黑影,猛然下砸,瞬间便将两人栖身的小舟碾得支离破碎。宋从心回首,只见翻涌的河水飞溅百丈,金色与灰色搅和成一团,胡乱涂抹在视野里。灵希脚下漾开涟漪,连踩十数个登天步稳住重心,自虚空划开一片立足之地。
借此,宋从心终于看清了水中摆动的蛇影——那是由尖锐骨刺环成的蛇形骨架。袒露在水面上的只是冰山一角,更庞大的阴影还埋藏在深水之下。
几乎是瞬间,宋从心乱成一团浆糊的大脑回想起在清平传道秘境中窥见的光景——萦绕着深红血雾的骨龙盘桓着破碎的神舟。她与清平错身而过的瞬间,两座神舟也曾短暂地交叠。而后一个世界升起,一个世界沉没。只可惜一切都发生得太过仓促,宋从心甚至来不及为之叹息亦或哀悼。
“那是冥神的本体。”宋从心晃神之际,灵希沉声说出了与她相近的推断,“祂的正身沉在弱水河底,整个神国乃至变神天都伫立在祂的龙骨之上。数百年来,永留民寻找了无数信徒为祂豢养龙骨,玄中不过是其中之一。祂正身庞大到难以衡量,不知蔓延出几千万里之远。彼世的祂自弱水蜕生,破开了封锁的天道。祂成功带领族群飞升,却也让巨大的灾厄倒灌神舟,将故土化作一片炼狱景象。”
“几可媲美神舟?”
“是的,几可媲美神舟。而且,祂无时无刻不在生长。”
宋从心心中一沉。最初踏足无何乡时,姜佑便曾对她说过见姜佑远比见其正身更为稳妥。她原本还有些不解其意,却没想到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冥神的本体。
宋从心推开灵希的手,勉力将意识从死亡的痛苦中抽离。她活动僵木的肢体,将自己的脊骨握在手里充作武器。陪伴她多年的琴早在先前的战斗中毁去,好在脊骨上粘连的血肉与人体组织都被弱水洗去,只剩一段莹白如玉的道骨。因此,即便是注意力都倾注在她身上的灵希,都没意识到师姐手里握着什么东西。
宋从心盯着水中起伏的龙骨,又抬头望向雾中的“礁岩”。她的表情像被冻住了,吐字带着冰寒的水汽。
“祂有弱点吗?”
“没有。”灵希站在宋从心身侧,以一个随时能保护她的姿态,“姜家的‘天才’之名并非空穴来风、子虚乌有。祂从未放弃过对虚空的探索,多年来汲取虚空之力,已是这片天地间最强大的存在。祂若飞升,即便明尘也未必能阻止得了祂。”
灵希说的都是实话,但宋从心心里很清楚,有时候“阻止不了”并不能代表什么。
不过死战罢了。
河流的水势汹涌湍急,水中的庞然大物时隐时现。远处传来地动的震感,隐在雾中的礁岩缓慢移动。尖锐的环形骨刺从水中升起,带起连串的水滴。宋从心无法不为此感到震撼,因为直到祂“活”过来的瞬间,她才意识到自己眼中的礁岩与山,不过是冥神龙身上的一根骨刺而已。
突然,宋从心仰头望着天上淌血的月亮。一瞬间的汗毛倒竖后,她迅速平静了下来。
“祂在注视着我们。”宋从心身上升腾起白雾。道统之争,不存任何妄想。宋从心找回了自己的名字,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剑锋所指的方向。
“是。”灵希垂首,她重获人形,幽神的蝶翼化作长衣披在她的身上,裁剪的星河遮挡了她莫测的脸庞,“祂正值蜕生的关键时刻,若不乘势击败祂。等到祂飞升,一切便无可挽回了。”
灵希并不畏战,宋从心却不答。她背对灵希上前一步,却突然道:“灵希,你为何来此?”
灵希本欲追随的脚步一顿。
宋从心不顾一切踏足无何乡是为了向冥神证明生者的道。那灵希呢?不惜舍弃为人的自己、涉过虚空也要抵达此地的灵希,究竟是为了什么?
灵希愣怔的间隙,天上竖作线状的兽瞳红光一炽,黑日自龙口喷吐而出。宋从心来不及多言其他,立刻拔剑斩出一道雪亮的剑光!
漆黑的太阳与剑风相撞,切磨声刺耳得令人短暂失聪。下一秒,绽裂的白芒扭曲光影,塌缩的空间吞没周遭。巨大的冲击将弱水炸起千层巨浪,苍穹被剑光与黑日撕作两半。祂昂首发出隆隆长啸,庞大的神躯直立而起,几乎要唤醒人族铭刻在本能中对巨物的恐惧。狰狞的骨龙于雾中现出龙首,枯枝角冠下缀着两弯猩红的月轮。
容不得犹豫退避,宋从心顶着风压侵身而上。她腾空跃起,反手斩出铺天的剑芒。其剑风所过之处,山河倾,风雨歇,天地为之寂然。
宏大的剑光如倾盆暴雨,炸出震耳欲聋的铮铮剑鸣。浓雾织就的帷幕四分五裂,剑气纵横交错,于漆黑的龙骨上炸开大片霜色的冰花。巨龙仰首低昂,逶迤的龙尾如山倾塌,重重砸入弱水。滔天的浮沫白浪之中,猩红的兽瞳锁定那微末如尘的身影,跃动着雀跃疯执的火光。
有哪里不一样了。烟尘与水雾相撞,下了一场突兀的雨。一人一龙隔空对峙,渺小的人类直面了与天地齐身的伟大存在,眼中却无一丝迷茫与犹疑。
没有老练莫测的步法,没有变势圆融的剑技。无极道门授予的技艺融进了她的骨里,却再找不到一丝雕琢的痕迹。
她的剑纯粹而又干净,她的道坚定且磐石不移。
[不错。]喑哑沧桑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与汹涌澎湃的河水相互呼应,[不错。这才是……足以承载众生的剑。]
话音刚落,只见一道浮薄的人影自雾中走出。年少的君王面戴黄金假面,单手提着赤色的巨剑。他身周浮动叆叇的云雾凝作实体,垂坠化作玄色的龙袍。他与骨龙并肩而立,凌驾雾海之上。巨龙垂下狰狞的头颅,盘桓拱卫在姜佑身侧。骨鱼破水而出,似万民眷恋神舟般追随着游弋的龙骨。此间堆砌神躯的如山尸骸,便是奉神的王座。
若姜恒常身在此处,她定能认出这便是阴荒大殿浮雕壁画上描摹的“幽冥法王”。
[上前来。]居高临下的无面君王伸手,以一个邀请的姿态,[上前。]
[领受,天恩。]
轰隆。
低昂的龙吟于天地间回荡,尘霾笼罩的苍穹忽而洞开一隙天光。那束光照在姜佑的身上,照在环绕他盘旋飞舞的骨鱼之上。霎时间,注视着这一幕的宋从心与灵希同时生出了一种预感。即便此世已有近千年无人飞升,即便得道成仙几乎成了一个久远的神话,但在这一刻,修行天之道的修士都能感觉到,某种天外而来的引力随光照落了下来。无形的台阶自脚下铺陈,金光铸就通天的大道,只待熔炉中的蝼蚁向上攀登。
“这是……”灵希不住呢喃,“引渡天光……?”
千年前的人皇时代,修行天之道的修士顿悟己道、得成正果时,上苍便会投下引渡飞升的天光。这意味着修士所行的道途得到天道的认可,大地孕养的生灵得以褪去沉重的泥胎,奔向浩瀚的星海。然而,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大道无心无情,无形无名,不分善恶清浊,不问是非因果。这世间一切为存续天地、存续族群而立的道统,皆被纳入广袤无垠的河川。
而今,天道认可了姜佑的道。
“师姐!”
迎着呼啸而来的狂风,立于天穹之上姜佑举剑下砍。骨龙随他俯冲而下,发出浑厚如钟的长啸。这一剑如贯虹长日,带着焚山煮海的锋芒。龙骨横扫而来,袭尘卷浪。那人影衣衫褴褛,单薄得好似一瞬便会被碾入尘埃之中。然而,须臾,冲天而起的冰凌冶作长锋,渺小的人影不退反进,凶狠无比地与陨日战至一处!
金铁铮鸣乍起,重剑与骨剑角力。两剑短暂相触又猛然分离,随即再次凶恶地碰撞在一起。
宋从心身后,灵希飞掠而至,一掌截停了横扫而来的龙骨。她低声怒喝,双臂青筋暴起。虚无的空间在她的掌中扭曲,竟被生生撕出一道裂隙。横扫而来的龙骨没入裂隙,随着灵希双掌一合,裂隙像怪物的巨口,坚硬的骸骨被无形的手拧作柔软的织物。庞大的龙骨寸寸折裂,破碎声不绝于耳。
灵希这一手过于吊诡,反激起敌人的凶性。骨龙长啸嘶鸣,甩尾卷起滔天巨浪。灵希猛然仰首,冰冷的神性于金瞳中流淌。她像被触怒的害兽,与嘶吼的骨龙缠斗在一起。没有理智,没有技巧,只有生物最原始的本能与血腥残忍的厮斗。
冥神为引领族群跋涉虚空而生,拥有天地间最纯粹强大的躯体,不死不灭,恒常永生。数百年来,祂汲取虚空之力,已可三界穿行。然而,另一位神祇的容器显然更精于此道,灵希身影虚实交替,非人的利爪一划便是灿烂的星河,并掌一拧便是空间的塌缩。她独自一人力抗巨龙的攻势,硬是
与其打得难分难舍。
灵希缠住冥神本体的间隙,另一边厢,宋从心与姜佑也打得如火如荼。姜佑全无留手,每一记重剑的挥砍都带着足以开山分海的力量,似要将一切阻拦之物碾作齑粉。然而,与先前以缠斗、困束、防御的战斗不同,宋从心的剑变了。她不顾伤势,不畏疼痛,拔剑仅有一个目的,那便是杀。
若不能将对方斩于剑下,吾道何存?!姜佑在宋从心的眼中读出了与自己相似的决然。
连绵不断的铿锵声中,火花四溅,刀光剑影,弱水河面突现上百道纠斗的残影。容不得思考,容不得踌躇,但凡失神便会顷刻毙于对方剑下。进退,黏身,转圜,姜佑所过之处,弱水的黑灰自他脚下蔓延,却又很快被宋从心脚下的金光湮没。
黑与白以弱水为纸,泼墨山水,工笔描摹。循环往复之间,两人足下铺陈出九州壮美的山河。
[很好。]
砰的一声巨响,赤红的巨剑中心裂出一隙纹路,宋从心也险些被姜佑斩下头颅。两人短暂拉开距离,宋从心捂住脖颈上几乎要将她砍作两段的伤口,喷涌而出的鲜血与治愈的绿光交融。她的血一滴滴地落入河中,水中的金光不住荡漾、躁动。
[这便是你的道。]浮薄的人影望向天空,[或者说,这便是尔等的道。]
[后继者啊。告诉吾,尔等将如何存续神舟?]
姜佑的质问在天地间回荡,霎时间,光影洞穿雾海,因果自往昔而来。
数百年前,年少的君王孤身一人登上九宸山,叩问庇佑众生的人神;数百年前,伫立王座前的神祇俯首,询问浩浩荡荡的民众。
祂问:人神啊,神舟陆沉,君应何为?
祂问:万民啊,灾劫将至,君应何为?
王是世人眼中的神,但在君王眼中,子民是凌驾自身的神。祂守望百姓的祈愿,遵循万民的抉择。王若有的,人亦当有;王背负的,人亦背负。
[是以,这便是吾所行之道。]姜佑拔地而起,不断升空。天光照落在祂身上,骨龙盘桓于身。祂之血肉分薄于民,万民骸骨铸其神身。祂将率领族群超脱生死,冲破无妄无望的中天。若族群从此无有归宿,开始漫无边际的漂流,那祂便去成为子民的神舟。
[吾,即是众生。]
姜佑话音刚落,霎时间,天光大盛,金梯铺陈。盘旋飞舞的骨鱼长出鳞羽,蜕变成似鱼似鸟、神异诡谲的物种。
然而,姜佑并未飞升。他驻足天光之下,质问拂雪,质问灵希,质问天下苍生。
天幕漾起金色的涟漪,一粒莲种落入水中,于三息间生茎开花。千手千眼千面的佛陀自莲中托生,千臂托举森罗万象,千眼证睹万般造化,千面演绎七情喜哀。
祂自天外而来,照亮了这一方死寂的雾海。祂伸出手臂托起一只水中的骨鱼,那畸形扭曲的生灵温驯地伏在祂的掌中,化作一朵金色的莲华。祂将莲华放入水中,鹅毛不浮的若水河上便燃起了一盏微小的河灯。河灯的光芒如此微末,如此渺茫,但它照亮了自己,照亮了周围翻覆的水浪。
[觉悟本我,众生自渡。]祂并掌合十,道,[吾,与众生同在。]
霎时,又是一道天光照落,两道凝实的光柱各距一方,喻示着两种和而不同的道途。
铮然一声轻响,琴音越遍千山。宋从心往前平平迈出一步。霎时,三界九州于她足下显现,金色的鱼群跃水而出,化作横纵四海的丝弦。
宋从心横剑而立,平静地仰望着佛陀与神明。她眼中倒映着整个世界,拔剑弄弦,四海齐鸣,九州共音。
她说:“我在,众生犹在。”
最后一道光柱落下,落在渺小坚毅的人族身上。
“我,自众生而来。”
第360章 【第101章】正道魁首他所热爱的一……
中州,天殷。
“水势又涨了,再这样下去,阴兵犯禁前,今年的收成全毁了。”
天上的雨下个不停,天殷治水官员顶着花白的头发,不顾仙门弟子的劝阻依旧赶到一线勘测水位。永乐城解咒后,主张撤离民众的仙门弟子与主张据城而守的官员在仓促的争执后达成了共识。仙门召集中州所能调动的人手前来协助永乐城构筑防线,天殷则承诺一旦仙门判断局势不利,官员将倾力协助仙门撤离城中百姓。
天甲级外道入侵事件是足以令文明崩溃的量劫,不会有人对此心存侥幸。
“阴兵,说白了也是兵。咱们跟人抢,跟野兽抢,跟贼老天抢,一直都这么过来的。”驻城的老将站在城墙上,举着千里镜观测若水河岸。雨水敲得甲胄沙沙作响,阴冷沿着甲胄的间隙往骨缝里钻。老将伤病一身,一到雨天骨头便如蚁啃般的疼,但要将这场攸关生死的战争交给年轻人,她又有些放心不下。
“都统,虎贲、狼骑、长水三军已集结完毕。大坝已经降下,护城大阵开启。若水中段、南城门皆出现小股阴兵,唐将军已率游骑前往围剿。”
“东城门已经封死,战车与火炮营已就位待命。”
“全城进入战备状态。”
城墙上,湛玄俯瞰着城池内的景象。自城池苏醒伊始,驻城的军队便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战略与部署,情报与军令有条不紊地传递至各处。身为持剑长老,湛玄平日里也管理着无极道门麾下势力的统筹调度。他很清楚,永乐城如此迅速的战备反应以及物资调度需要多么庞大的事前准备。恐怕至少在一年前,天殷便开始为这场可能到来的战役排兵演练。其间投注的人力物力,仅是粗算便令人咋舌不已。
这确实是天殷的存亡之战。迈出这一步,究竟是去腐生肌、破而后立,还是国土倾颓、繁华散去?哪怕天殷在这次战役中活了下来,日后如何面对各方问责,如何与其他势力重新建交也是一个难以跨越的难题。是以,那敢于走出这一步的人,定然有破釜沉舟的果决与勇气。
“神鬼之事,听你们仙家弟子的。但打战之事,还得听俺们这些跑马的。”负责调度军队的吕都统放下千里镜,捋了一把湿透的白发,笑得眼角的皱纹都豁达地舒展,“据城而守,总比散作流民冲击四周城镇来得稳妥。人命毕竟是与土地是绑在一起的。即便仙门神通广大,要安置永乐城内的万户人家也相当棘手。再不济,也能为各方争取一些时间。”
“只怕到时候来不及撤离。”宵和盘腿坐在墙沿下,腿上铺着羊皮纸制成的地图。天边飘来的雨丝在触及宵和的瞬间便被蒸发成雾,一眼望去,人好似披了一层缥缈的烟缕。站在宵和身侧的湛玄也是如此,让吕都统看得很是新奇。但除了这点“土不著足,纤尘不染”的异象外,两位俊秀的小道长看上去倒是和自己的孙儿一般年纪。
“那便且战且退,城破,则上山。中州多峰峦窑洞,城中百姓祖辈皆是山民。所谓狡兔有三窑,若无熟知山路的百姓引路,外来者极容易在山间迷路。”吕都统抱着头盔蹲下,伸指在地图上一划,“河流一重,城墙一重,山峦一重。山洞每年都会囤储新粮,密林是最好的屏障。大山吃人,祂们越不过大山。”
雨越下越大。
密集的雨丝编织出灰蒙的天幕,三丈以外人畜不分。水浪澎湃,河流湍急,江面如沸水般咕嘟嘟地冒着泡。
玄甲士兵站在城墙上,如静立的木桩。昔日繁华的城池一朝静默,满城风雨潇潇。
呼啸的风雨声中,湛玄听见吕都统的自言自语。
“传说金凫帝,也即是若水神妃踏江而来之日,也是这么一个风雨交加的时节。据传,她有鬼神之能,能踏浪御水,停云化雨。”
老人仰头望天,话语似有不解:“那时的人们尚且相信人定胜天,敢于僭越神权。可为何如今,人却反而跪在地上,祈求神的垂怜?”
轰隆。雷霆撕裂长空,无人应答她的话语。
湛玄垂眸。金凫帝——人皇氏最后的传人,天殷道业的奠基者,也是永留民的。彼时的人,敢以蝼蚁之身谋夺天命神权。但数百年过去,人皇氏的信念与永留民的初心皆被扭曲,反而成了一切祸事的根源。
“苦海有舟千山渡,红尘有路万径出。”宵和一个纵身跳上城墙,蹲身,像猴儿一样拍了拍城墙上的石砖,“若非万法不可得,何必跪天祈神佛?”
吕都统听他这般说,也不恼,反而笑眯眯道:“有道理,那可如何是好?”
“所以,要让更多的人有路可走啊。”宵和身为持剑弟子,数十年来走南闯北,踏遍山海,见过万般无奈,“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有能耐的多做一点,没能耐的便顾着点自个儿。但只要有人做了,就不会是无用功。”
吕都统听罢,便笑,似要说世外来的道长天真:“可腐败往往来自内部,总有人践踏你的心血,迫圣人坠入尘埃。这又当如何?”
宵和无奈地睨了老人一眼,两人看似一老一少,实际年龄相仿:“错的是人心,怎会是公理呢?”
轰隆。又是一道闪电。尘世亮如白昼,照亮了一张张风吹雨蚀的脸。
吕都统哈哈大笑,她身旁的将士也忍不住笑。凡人在笑,修士也在笑。
突然,一直沉默不语的湛玄开口,道:“尔等筹谋了多久?”
“……谁知道?”吕都统笑咳了两下,她年岁已大,凉寒蚀骨,这一战打完,她应是没多少时日了,“五十年,六十年?两三代人?记不清咯。祖父传给俺父,俺父没了传给俺娘,俺娘没了便轮到了姐,到后头便是俺了。”
宵和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扭头,望向师兄。
“道长,你害不害怕?”一位披坚持锐的将士玩笑道。
“怕什么?”
“因为,俺们可都是谋逆的叛军啊。”
谋逆?天殷守城的将士是叛军?宵和下意识地抬首,却听见远方的烽火台上传来了浑厚的鼓声。鼓声远远绵延开来,依照一定的次序,烽火台逐一亮起。然而奇怪的是,眼下大雨滂沱,烽火台本该无法燃烟举火。但当永乐城内的二十八座烽火台连成一线,震耳欲聋的机杼声响彻全城,三十六处神坛依次升起庞大的青铜神树。
宵和才发现,整座城池,竟是一个阵。
初次步入永乐城时,宵和便曾好奇过天殷随处可见的青铜造物以及漆器。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身为中州雄主、又是以死生葬为信仰的国度,天殷在锻造技艺上堪称登峰造极。而此时,错觉一般,宵和好像听见了雀鸟振翅的声音。
雀鸟的翎羽无法切裂雨幕,破空时也不会割出凄厉的嗡鸣。然而,当群鸟升空,隐天蔽日。祂们遵循奇妙的韵律于城池上空盘桓,其肃杀压
迫之感,竟有摧城之相。
“天殷耗费几代人建成的天罡地煞阵,二十八座阵基,三十六处阵眼。每处阵眼皆有九只悬黎浮石制成的玄鸟,每只玄鸟镌刻仙禁百条,能织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吕都统嗓音沙哑,却笑意犹存,“此阵所在之处,自成一位通晓天地玄法的渡劫期修士。如何?”
宵和瞠目。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回味过来,天殷准备的后手似乎并不是单纯为了抵御外敌亦或是对抗妖兽。
“不错。”湛玄转身,神色冷淡,目光如炬,“天殷长老阁皆为冥神信众,能在祂们眼皮底下成势,确与‘谋逆’无异。你们很清楚自己的敌人是谁,并甘愿用凡人短暂的一生去熬一个自己或许无法见证的终局。”
吕都统忍不住咳嗽,疾病与贫寒一样难以掩盖:“冶炼技艺,总有损耗。熔炉一旦升起便不可轻灭,而为了打造献给冥神的祭器,匠人总要千百万次地尝试。锻造如此,练兵如此,筑城如此。有些匠人,技艺精湛却碌碌一生;有些将士,从年少力壮熬成了耄耋老人;有些文人,倾尽才谋才能落一子入局中……”
“与他们相比,俺们至少是好运的。”
吕都统幸运,却也不那么幸运。比起那些穷尽一生也无法窥得光明的先行者,吕都统有幸看见棋局得成,却也是天色将明前倒下的最后一批人。
“既然是谋逆。”湛玄又道,“那‘叛王’何在?”
“……她说,”吕都统叹息,平静道,“她将跨越死亡,走过三千弱水。自神国,还归故土来。”
湛玄不再言语,他回头,继续凝望着湍急的江流。
忽而,他纵身而起,自城墙上一跃而下。宵和心中一惊,也跟着师兄跳了下去。两人穿过厚重的雨幕,踩着湿泞的河泥。宵和以为师兄发现了敌人,因为师兄的气息有一瞬的不稳。运转自如的护体劲气凝滞,雨水刹那濡湿了法衣。
然而,当两人奔至若水河岸,湛玄却突然拔剑,直指一道涉水而来的人影。
宵和一时间被风雨迷了眼。
宵和曾无数次见过师兄拔剑,持剑弟子皆知,湛玄师兄修的是即便在剑道中也称得上凶煞的死生之剑。此剑凭断生死,出鞘无悔,若无背负杀生业报的决意便难证道果。不过,旁人只看湛玄平日里
对同门温和可亲的模样,恐怕很难想象这人沾染杀戮的情景。
纯钧道人那样一个性烈之人,却从未说过弟子端方有余、锋芒不足。
此时此刻,寂然无声、毫无杀意的剑直指一人眉宇。天地潇肃的风雨,都为此三缄其口。
宵和以为是敌人,也拔出了自己的剑。但当他看清那道人影时,却发现来者狼狈到了极点。对方戴着一张金色的假面,破损严重的玄衣浸满了水,像布袋一样臃肿地下垂。四周无光,天色黝黑,但那人涉过河水的每一步都在水中漾开深深浅浅的痕迹。她捂着心口,痛得直不起身,震耳欲聋的暴雨与江流,竟都盖不住她粗沉的喘息。
有些不合时宜的,宵和想到了天殷金凫帝的传说。但眼前人与其说是踏江而来的神人,倒不如说是跋涉过死亡的鬼魂。
“姜恒常。”湛玄点破了眼前人的身份。宵和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师兄的死生寂然之剑,此刻竟好似有哀鸣之声。
那人闻声抬首,唯一没被假面盖住的唇角轻轻上扬着,仿佛天倾之事在她面前,也不过清风一拂。
“你跨越死亡,涉过三千弱水,自神国还归故土来。”湛玄声色喑哑,复述着预言般的话语,喉中挤出的一字一句却沉得生疼,“……那,拂雪呢?”
雨声越发惶急。对峙的双方却沉默不语。
宵和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他终于理清了一切。
天殷起源于人皇氏的信念,追随着金凫帝,膜拜着无面的神祇。人间有血有肉的君王,反成了神祇的遗体。
——姜恒常是“叛王”,造的是冥神的反。
活人与死人博弈,中州局势与之后一应的变化都在“姜恒常”的计划之内。拂雪师姐受邀至此,是棋局中的至关重要的一环。对此,师姐知也或许不知。但为了掌控中州的局势、打破数百年来正道无法干涉天殷的僵局,师姐随姜恒常一同入局。可如今,姜恒常自神国归来,师姐却生死未卜。
如纳兰师妹所言,师姐的棋局未分胜负。恐怕师姐在将自己作为一枚险棋掷出时便已算到,无论她是否身死,正道从此都有了干涉天殷的理由。
宵和忍不住咬住后槽牙。
可是,师姐啊,这不值得。若希望这等无形之物拥有实体,那便是你的模样。
局面一时僵持,湛玄立于河岸之上,姜恒常淌在河水之中。水珠顺着剑刃滴落,姜恒常毫不怀疑,若不给出一个说法,这柄剑下一刻便会将她的头颅斩下。
但她仍旧笑着,心情甚至有几分愉快。她反问道:“你们听不见吗?”
湛玄没有接话。他向天殷的叛王索要一个答案,不容许拒绝以及转圜。
“我与拂雪,是宿敌,亦是知音。”谁知,姜恒常却答非所问,自说自话,“相隔万里,素未谋面,我与她却是神交已久。我知她推行的政策背后远大的筹谋,她对中州局势一知半解,却依旧默契地与我同入局中。我知她日后定会成为天殷的心腹大患,她也知我要利用她铲除冥神的毒瘤。但我以阳谋迫她入局,她应了;我邀以死换取未来,她也应了。”
姜恒常话音微顿。因为湛玄的剑尖抵在她的眉间,带出了一滴血珠。
姜恒常别开脸,看着容色冰冷的湛玄与难掩愤怒的宵和。她微笑,再一次问道:“所以,你们真的听不见吗?”
宵和愤怒,忍不住想大声质问。湛玄却先一步开口,道:“听见什么?”
“她的琴音啊。”姜恒常向后一仰,倒入冰冷的河江,“拂雪的琴音,分明在神舟大陆的每一寸土地上奔涌着。”
……
长夜未尽,天光未晓。
那一天,大地上的生灵都听见了不知何处响起的琴音。
天殷守城的将士们低头,看着自己遍布疤痕老茧的手,点点金光自他们的掌心凝聚,如荧烛般飞起。
田野上,背着沉重的沙袋、憋红了黝黑的脸的农民淌着泥水,连夜垒砌着粗糙的水坝。忽而,他们心口一暖,有光上浮,却被错认为是冻麻的幻觉。
茅草屋中,算着家中所剩无几的粮食,看着怀中饿得嗷嗷直哭的孩子,女人只能再次咬破伤痕累累的十指,将血填入稚嫩的口中。
龙衔关外,与将士们并肩而战的仙门弟子回首,雪洗的眼眸映着硝烟与尸首,未凉的热血奔腾着苦痛的江流。
丝织商道上,运送物资的航道与天争命,不眠不休的领航者喊破了喉咙。工人的汗水滚入尘沙,点缀着脚印与车辙,蜿蜒至道路的尽头。
东海,海民扬起鱼叉与刀枪,构成一堵又一堵的人墙。他们怒吼着与死灵附体的亡海者厮杀,推拒着非人之物聚成的海浪。一涨一退,如海浪与沙滩。
白玉京,天枢星君率领着清汉门徒构筑起庞大的星阵,日夜轮转,护佑着群星的灵魂。
东华山,闭关多年的东华掌教步出了静室,迤逦及地的长发于秽土生花。她望着被火海包围的山林与建木,冗长的沉寂后,她开口,唱出独属山鬼的歌。
九宸山,无极道门,留守宗门的弟子殚精竭虑,把控星塔,构连九州。琴音响起时,不少弟子将此错当成是思念的幻梦。
直到年纪渐大、协助佐世长老处理文书的商和抬头,他不敢置信地捂住了发烫的心口,像是确认什么一般捏紧了耳朵。
“……是,掌教的琴声……?”
……
她弹奏着三界六道,弹奏着四海九州。
“姜佑,如果你听不见生者的声音,那便由我来奏给你听。”
金色的鱼群拥簇着白影,将弱水彻底焚作灿烂的金。宋从心融在一片盛大的光明中,飞扬的鬓发以极快的速度化作朽寂的灰白。她燃烧精血,燃烧寿命,不求后路,只是竭尽全力地出剑。琴音郎朗,大道煌煌。她的每一剑都奏着大地上的生灵,每一剑皆是她所行之道的显现。
终于,赤红的巨剑被脊骨击碎,龟裂的纹路蔓至剑身各处。迟迟不愿飞升的神祇被自众生而来的人神斩落,如陨日一般,沉沉坠入大地。
灵性的余烬扬起滚滚尘埃,烟尘散去后,河床上的影子仰面倒地,宋从心单膝跪地,脊骨笔直没入姜佑的心口。她捂着口鼻,眼角耳窍不住渗血。
姜佑缄默不语,祂抬手,握住了她滚烫的脊骨,握住了她的剑。
时隔数百年,那些姜佑所热爱的灿烈之物,终于又一次落在他的掌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