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笔阁 > 都市小说 > 厂花之争 > 110-120
    第111章 身份陆斜,子杀‘父’,你不怕报应?……

    “陆秉笔今夜屋内饮醉,不小心洒酒引火自焚。”

    “见,立杀不许留活口。”

    “祁督主下如此决绝口令真是好让人伤心。”

    冷肃寒声穿透眼前黑暗直抵祁聿面门,她闻声熟悉心下一个激灵。

    昨夜那般手段杀陆斜,现下相见就是生死仇敌陆斜眼下是个变数,想一命抵一命也未可知。

    人的痴心哪抵性命重。

    她辩人方向后手中笔果断扔出去,再掀起砚台砸去。

    空寂室内砚台碎声落地,同时她两步并一步一阔正要推开窗飞身跃出。

    一柄带鞘绣春刀鬼魅插‘嘭’声插。进窗框,挡住她狼狈仓惶朝外的身形。

    祁聿下意识挥手扬开阻挡物再往窗上撞,希望能速速摆脱只有两人单处的桎梏。

    这种不容思绪时刻全凭她对危机本能直觉应对。

    一只手破空从晦暗中伸出,狠狠钳拿住她肩胛。将人从跃起动作扯下推钉在窗框旁,杂声溅耳。

    “干爹好生心狠。”

    祁聿飘飞衣袂止停在被迫顺服的身形旁枯落,犹如素秋凋零。

    陆斜拿人撞墙上还特意避开祁聿脊梁,用祁聿肩胛撞上墙面。

    怕加重祁聿身上伤情,兼人本就起热病着羸弱不堪,他还特意松分力将人托着,怕祁聿跌了。

    陆斜手劲今日奇大,捏得她骨头都要碎了。

    她惊恐到气息凝滞,胸腔胀涩难舒。

    祁聿咬下痛,顺着被固定肩胛的臂膀掀眸,熟稔身形与陆斜的面容一同撕开黑暗进入眼眶。

    陆斜清隽五官此刻含怒,往日温煦亲善撕开,阴鸷怨责憎恨尽数杀向她。

    戾气扎在眼底泅成一团深色,雷嗔电怒叫人瞧着有几分胆寒。陆斜颈侧暴起的青筋分明,清晰展露他此刻尖锐心绪。

    祁聿深深吞口气,陆斜明明饮下了迷药昏睡,她投火前也亲眼确认本尊无误。

    在他之后服下的内官今日午时才醒,昨夜验尸今儿又锁宫,陆斜究竟怎么活到现在还能摸到文书房的

    原来陆斜竟也时刻谨慎防备自己,口口声声心悦当真是可笑了。

    祁聿咬紧牙关,只恨自己昨日没有在他装昏之时捅他心窝子一刀,终究是给自己留了祸患。

    看祁聿轻蔑憎恶神色陆斜一时不明。

    明明是祁聿累次下死手杀自己,还都是那般狠毒法子,自己没死在人眼中还有罪过般,祁聿真是好没天理。

    目光从人纤白颈子朝下扫眼,恍然想起昨夜景象,祁聿圆挺素白的双乳覆进脑中,陆斜急急提上眸

    不敢再看。

    耳朵烧成一片红,喉咙也灼得干裂。

    “你,为何一再下狠手杀我!”

    祁聿:

    这种蠢话不知陆斜问来有什么意义,杀就是杀,有什么为何。

    陆斜是希望她再骗哄几句?倒也是个法子。

    总之眼下不宜闹得更僵,于自己没好处。

    她清嗓,软下腔,将紧绷与相抗褪去,一副任人捉拿的姿态摆出。

    “我说是老祖宗逼。的,你信么”

    祁聿看陆斜眉心拧紧。

    心忖,陆斜信就是傻子。

    反正有人如昨夜那样对她,她只会用更狠的手回敬,不会叫对方再多喘一口气。

    文书房被人叩响,她贴身掌家在外询问。

    “秉笔,怎有东西砸了,您可安好?需要奴婢进门收拾么。”

    昨夜他‘死得冤’,可文书房乃宫中重地,擅闯者死罪。兼他是‘已死’之身,谋嫌太大。

    续上昨日手段,祁聿怎么可能留他一命。

    他今日可不是来求死的。

    门外一句不经意问询将她正要摆的迷魂局破开,室内莫名紧张。

    祁聿目光刚抬,陆斜将插窗框上的绣春刀横手勒她颈侧,人朝她俯压过来。

    陆斜没有迟疑,是要对她展刀的架势

    一副威逼挟持模样吊睛看人,似她要敢张口唤人,这刀便要开鞘见血。

    这个动作显明她与陆斜现下是死结。

    她诸般秘密昨夜被陆斜尽数扯开,他凡是开智半分,此时硬碰硬自己归属下风。

    可她仍旧是东厂提督,陆斜轻易碰她不得,除非陆斜要同她换命。

    祁聿抿唇:“念你是我拜帖收的唯一儿子,这回饶你一命,你走吧。”

    “人进来,你性命可就堪忧”

    她抬起手,轻轻揪住陆斜腰胯上衣裳褶皱,温声哄道。

    “明早我带你出宫,来日我大仇得报,会将唆弄大祭案罪魁祸首送予你手,你随意打杀。”

    祁聿脚下朝他跌半步,与他贴近又卡条窄隙,正是叫人犯浑的临界处。

    陆斜垂眸挑眉,两人腰腹多留的这条隙正叫人心痒痒,这个拿捏真是非祁聿不可

    祁聿讨软必有谋求,昨日碰碰触触的迷惑人反手就杀他,今日再受祁聿诳惑岂不蠢透了。

    陆斜强摁心下悸动,笑声无语,现在门外的人进来究竟谁是大罪会死。

    祁聿明知道自己才是窘境绝地还在诈他唬他惑他,死到临头还有这份脑子镇定试图转圜真是厉害。

    陆斜轻轻曳眉,腕子朝下一压,带鞘的刀碾祁聿肩上,叫人吃疼抽吸一口凉气。

    “祁聿,你背后神道、哑门、风府、神庭、兑端五处金针是在易脉,你不是男子?”

    带着一整日怀疑出口,陆斜至此刻其实还是不信祁聿是女子。

    他将祁聿纤挑身姿上下再打量番,落目在人灵秀桀骜面庞上,瞧人神色凝紧。

    “你当年是如何躲过入宫身子检查的,那时刘栩不识得你,不可能替你遮掩,还是说谁送你入宫的?”

    白日知晓那几处脉象所效,陆斜其实震惊很久,地上坐了大半个时辰才缓过气,甚至觉得是书上内容定然有误。

    他冒死联系了太子存留在宫中的人,出宫请教十数名医师才有一人知晓此法,

    祁聿身世宫里所有人都知晓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甚至还有周详的记档。

    任谁在祁聿面前也不曾会想他是女子。

    祁聿神魂一震,她周身气息紊乱至无序,甚至连脑子也有些浑。

    果然还是到了这步

    祁聿强摁下杂乱心绪,沉沉凝眉:“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九岁入宫,如今都满十四年。是男是女宫中人不知么。”

    这话叫本就犹疑不定的陆斜再度动摇。

    受刑后,人头回入宫要褪衣检查身子,且宫中他这等身份的大太监每五年一检,即便老祖宗疼爱祁聿免了这些年体检。

    宫档上净身日期跟入宫数次查验怎么算,难不成都是伪的?没阶的小宦都是十几人一间屋子一起褪衣,能全作假不成。

    宫中任何记档失虚以死罪论,早年的祁聿凭什么有人敢替她担这份死罪。

    陆斜手中刀鞘再朝下压一分,祁聿疼得喘口粗气。

    好似力道是有些没分寸,在考虑下要不要轻饶祁聿半分,一想昨夜祁聿杀他还要进门确认身份更可恶。

    陆斜咬紧牙,该他疼!疼死他!

    指腹却不受控纵了祁聿半分,手上力道减轻,怕伤着人。

    祁聿感知肩上刺疼浅淡,惊愕看眼陆斜。

    他这是什么意思。

    “老祖宗以什么逼你杀我,你又因何会对我动手?你说的合理,我”

    其实陆斜心里清楚,祁聿身上的脉象才是自己死因,可祁聿说是刘栩,他还是要好好问问。

    手上牵动心里一道给了心软,可见祁聿眼中不可置信,还反复端量他一颗真心时,陆斜气祁聿仍旧不信他,口中将出的话陡然调返个个儿。

    “我也饶不了你!你还是偿我一命吧,昨夜你下手太狠。”

    狠到能坐他房门前亲眼看他被火烧死,人还堵在门前怕他逃生。

    那几个漂亮的小元宝只是祭奠,有这功夫都没想着救他。还令人验尸、锁宫、下杀令,便是到了殿下、陛下身旁还以重金悬他性命。

    天底下就没比祁聿还心狠恶毒的人。

    祁聿眉心细掐,吁口气。

    这才是正常人反应。

    她刚启唇想将陆斜再蒙骗或哄哄。

    门外提声复述:“秉笔?秉笔是何物砸了,您可安好?需要奴婢进门收拾么。听这声恐是碎的厉害,您叫奴婢进门,免伤着您。”

    “秉笔再不应声,就容奴婢犯矩进门,稍后请秉笔宽恕。”

    祁聿掀眸,眼底深色却不显在陆斜眼前。

    “我先将人哄走保你性命,你我一会儿再商。”

    提音准备叫人退下,陆斜手中刀鞘横顶上她喉咙。

    陆斜拢身凑近:“祁督主想活命吗?”

    “求我。”

    不是祁聿哄走人保他,是祁聿自救,祁聿身上的秘辛铁定要自己性命。

    所以眼下到底是谁保谁性命?祁聿怎么至此还想翻站高位试图在主导权上诱骗他。

    换个不坚定的,真能被祁聿咬文嚼字弄迷魂。

    门外人走后祁聿必然再使力哄骗他,然后再寻时机杀他。

    祁聿舌尖倏然咬破,刺疼连同腥气一道入喉。

    她抿唇,抬眸狠狠盯紧陆斜。

    可惜文书房无灯火,除却窗外透进几分瞧不清人的薄光,她已然看不清陆斜是何模样了。

    祁聿自来不受人钳制,明知毫无胜算甚至不该,还是抽出袖中薄刃抵上陆斜心口:“看谁先死喏。”

    仰眸,陆斜拢尽她身姿。

    祁聿神魂密密麻麻犯起怵,愈发后悔昨日下手不够狠绝。

    陆斜垂目,无视心口利刃,再迫近一步。

    另一只手将薄刃在心口捏紧,祁聿一刀杀不死他反将门外人引进来,自己秘密可就不保了。

    这般情形还不肯退让,是怕‘求’字出口便再无转转圜处境?

    不受胁,倒要看看祁聿真遇绝境受不受胁。

    她掐眸冷瞪。

    “白眼狼,养你几年回头咬‘干爹’。不是我拿半条命跪保你,你当年早被老祖宗玩死在房里,你就这样恩将仇报?陆斜,子杀‘父’,你不怕报应?”

    祁聿清冷面容更添几分寒霜,一身凌厉的刺尖锐到丈内不可近。

    冶艳风情透骨氲肤,却与他愈发生疏,至成陌路仇敌般。

    看祁聿真被逼急,陆斜倾身贴近。

    因祁聿可能是女子,这次倾得没有往日近,没蹭到人耳侧。

    陆斜垂眸浑言道:“怕啊,所以我就想再近身伺候‘干爹’而已,祁督主给个机会,这次我一定乖乖的,比以前更乖好不好。”

    “只求‘干爹’不要弃我。”

    他要知情,才能护着。

    祁聿若真是女子宫中今日风言祁聿要搬去老祖宗房中,这简直是不要命之举。

    陆斜摁着深呼吸口,听闻刘栩认了‘杀’自己的罪,至此时受斥还在御前跪着。

    祁聿又做了什么,叫刘栩能如此拉得下脸这样替她认罪。

    真是好大的本事。

    一字一字里祁聿根本听不出陆斜意思、意图。

    祁聿浑身僵麻,人有些站不稳。

    陆斜沉声:“其实我今夜来只想听个故事,听个你是谁的故事。”

    祁聿气息翻乱,双眼不由沁红。

    这便是她禁忌之地,越过去,性命堪忧。

    第112章 求你我这样受辱,够你饶我

    一日性命吗……

    陆斜明说至此,今日是如何也躲不过。

    祁聿提声敷衍过门外监问的掌家,室内倏然静谧,落针可闻。

    她浅浅敛眸,须臾间盘结前后替自己谋条出路。

    果断松了指腹间薄刃朝陆斜直挺挺跪下,手掐紧掌心,随后揪住陆斜衣角。

    祁聿一跪,整个人碾他心口样,陆斜气息骤然粉碎。

    随着衣角重力,他神魂恍惚脑子不清晰起来。

    “祁聿是我双生哥哥,他早我一炷香见世。”

    “宁成七年春,阳羡刺史为了叫自己侄子顶了我父亲夏后高升的缺,冤我爹贪污朝廷修缮河道三万两拨款。我爹被捉拿当日就判了枭首,案情申诉未及、流程未禀朝廷便掉了脑袋。”

    “我与祁聿被人冒死送出城外。祁聿说带我去京城告御状诉冤,逆臣之后他不能科考,我非良籍只能贱嫁,我祁家不能世代背负逆臣骂名。”

    “我们乞讨一年进京,辛苦至长安右门登闻鼓,还未走近便被锦衣卫打个半死。”

    往日种种侵覆,她体内不由打个颤。

    肩胛却阔直,分毫不愿佝偻。

    那不是不耻的往日,是刀刻进骨的叫她活至每时每刻的因由。

    “他为了养我在京城四处作散工,却因年纪小、身后无依总被克扣银钱,他怕入冬我们睡破庙冻死,就自阉贱卖了自己入宫,每三月出宫给我送一两半的银子。”

    “他十三生辰后却再也不出宫,我当他是被人害死。那时我就想入宫为婢查他死因,但长期吃住不协,我身子不合宫检,只好求在富户自请为奴免费做工将自己养养,次年十四岁入宫。”

    “那时我是尚寝局为东五所看灯火的宫婢,”她嗓子一滞,哽塞几个苦音,继续道,“祁聿太有名,我打听他一点也不费劲,就是没机会去更鼓房。”

    “那时我这种无依无靠的下等宫婢是没有休沐的,抢着帮人家干了两个月的活才求了半日休。”

    “我深知他才学,又探听了十二监许多晋升规矩,我本想与他见见,共商日后我们如何在宫内生存。他进十二监,我与他同年开蒙,争做个女史应该不难,我们互相扶持日后总能生活如意。”

    “我与祁聿时隔一年三个月相见才一刻刘栩就来了,次日我替他梳洗送得他。”

    到此,‘祁聿’声声哽噎震颤,却字字冷静。

    “那时我抱着他尸首认真想过,哪怕从宫女熬成宫令女官在皇太后或皇后身边代掌凤印,甚至勾引陛下做嫔妃生下皇子,我都势单力薄难杀死手握皇恩的刘栩。”

    “但我进司礼监做随堂、做秉笔,成为陛下身边做手握大权的宦官,能有与刘栩一较之力。我将祁聿埋在他屋子的地砖下,穿上他的衣服从更鼓房一步步走出来至现在。”

    这里祁聿再也没了气力,沉了许久浊气。

    朦胧月光穿透窗子落她一身银屑,颤抖不止的肩胛脊梁孱弱悲切又格外坚韧。

    陆斜浑身绷紧,气息几近灭尽。

    他见过无数次‘祁聿’跪人,都是这般挺直脊梁,可从未想过这道清隽身姿有跪在自己眼前这瞬。

    陆斜眼眶怔得失愕,脏腑绞疼不止。

    “我尚有未完之事,你昨日捏我命脉,杀你我有愧无悔。再辗转回昨日,我一定不会叫你有此刻站在我面前的机会。”

    ‘祁聿’败得坦然,自知之明非常。

    她泰然道:“你想我抵你昨日性命人之常情,我狠戾行径该死,今日你取我性命我毫无怨言。”

    “只是陆斜,四年前年我双膝受针刑保你,昨日算清了,你若依旧不肯饶我”

    祁聿扬起头看他,眼下晕红,阔开双肩再度挺正脊梁。

    “我求你给我一天时间,让我与刘栩再搏最后一次,十二个时辰后我将性命还你,自裁在你眼前绝不做虚。”

    掌心扯紧陆斜衣角,祈求道。

    “你若念这四年我予你有半分恩情,或说你尚顾念昨日之前对我的毫厘真心,我死后请你将我首级削下,我不要任何人辱我。”

    尤其是刘栩。

    “我求你。”

    言未落,‘祁聿’松开他衣角,端身正礼朝他俯拜,‘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上半身沉重到她要撑不住,喉咙喘出残息又被地面倒流塞住嗓。

    祁聿伏地,那抹秉笔赤艳颜色倏然模糊朦胧,陆斜看不清她身上的颜色了。

    他听得浑身如堕冰窟,浑身颤的不能自已,握住‘祁聿’薄刃的手血流不止,他却毫无知觉。

    陆斜心口刺疼,浑身动弹不得,顺着祁聿跪姿搭她颈侧的刀已然无力,刀鞘尖失落在她背上。

    脑仁跟四年前亲眼看着双亲哥哥们被枭首一样,要裂开。

    他眼底滚烫,肩胛朝黑暗处挪躲半寸,鼻酸便不忍了。

    两个八岁孩童是怎么一路从阳羡乞讨进京的,九岁的他们又是怎么被登闻鼓前的锦衣卫抽揍至半死的。

    九岁怎么做工,那样小的祁聿连自己都顾不上又如何养活妹妹。

    这字下的一日一日他无从想象,却是‘祁聿’一步步切实落地踏过。

    ‘祁聿’父亲是阳羡县令,那家中必是三两岁就请了先生开蒙经史。

    宁成六年八岁的祁聿,文章能得他父亲一句‘尚可’,这等才气秉性不必言说。

    因这二字,京中还未有几人能得他父亲如此言评。

    难怪‘祁聿’说若无变故,会至京中拜投父亲门下。

    想必八岁受此批语的祁聿,父亲定然乐意收教为门生。日后官场怎么都会有祁聿一席之地,多璨耀的来日却折在那般荒诞的八岁。

    他们一个自阉入宫养妹妹,一个卖身入宫只想查清哥哥死因,两人至始至终只想相互扶持在不仁世中活着。

    却在相见一刻后

    更鼓房那间屋子陆斜听说过,是刘栩特意封窗砌的墙,整间屋子只有一道进出的门。

    ‘祁聿’进去一刻刘栩便至,她该是没机会溜出门她是躲在屋中听了一夜祁聿与刘栩那种龌龊事。

    陆斜调整溃败心绪,咬紧牙甩头到一侧。

    他想不出‘祁聿’如何怀着与哥哥共商来日生活走进门,又是怀着怎样崩溃心绪忍过那一夜,次日又是如何收拾祁聿身子、亲手将人埋在地板下。

    这种境遇她还能冷静分析如何能接触到刘栩亲手报仇,每种路都细细辨析想过,最后择了条死状最不堪的。

    此等心智、能忍、坚韧非常人所有,简直惊世。

    ‘祁聿’将这么多年苦简略成这几段话,明明每个字后都是剖了血肉的泪,可她除了声音颤抖之外并未太过悲痛。

    陆斜想起宫里都说‘祁聿’无论经历多难,睡一觉就行。

    原来是她从未经历过好的,俯仰世间,只能睡一觉继续往前。沉沉昏睡已是她情绪最疲累的歇斯底里的方式

    陆斜愤红眼,刘栩该死!太该死!

    没有他,‘祁聿’能找到哥哥,两人能在宫中活的满意知足。:

    他们从未有过所求,只想彼此相守安度。

    陆斜将气息好好调整一阵。

    手上刀鞘颤颤:“你胆子真大,敢穿上他的衣服走到刘栩身前、走到御前。”

    被人发现欺君,凌迟都是轻的。

    或者被刘栩发现,那更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那年十四岁,怎么敢为自己择如此不得好死的下场。

    祁聿与刘栩都成了此刻禁词,稍不注意便会叫人再受遭凌迟,陆斜嗓子一顿再顿就怕出口伤着人。

    ‘祁聿’肩胛颤了颤直起来,眼下色深浓郁,却没情绪起伏。或者说情绪已然内显太多年,她无力惯了。

    “刘栩敢杀人,我为什么不敢死。”

    “故事你听完了,你这柄刀能留至明日取我性命吗。”

    恐陆斜怕她如昨日样做完戏再寻机会下手解决后患,她咬咬牙,伸手一把扯下自己盘带。

    陆斜看得一怔,慌张道:“你”

    嗓子被急气倒淹引起呛咳,没来得及拒绝,就见‘祁聿’剥了自己腰带散了衣袍。

    蹲身连忙伸手准备制止‘祁聿’动作。

    他不要‘祁聿’这样,她这种先见之明后的认命妥协让陆斜犹如雷劈。

    刘栩那个畜牲将人教坏了!

    他不是那种人。

    他边咳边用手摸黑下去,陆斜尚未碰到人,‘祁聿’主动握住他的手。

    温软变得灼烫刺手,这下陆斜呛得更厉害,双目瞪直,恨不得眼睛能说话叫‘祁聿’快快放手。

    正要甩手,‘祁聿’声音终于起伏一丝,浸着冰凉。

    “当年为送你出去,我与刘栩做了个交易”

    ‘祁聿’声音轻巧断在不可说中,陆斜脑中突如其来冒出了个念头,怔愣间掌心轻轻落下条若有若无之物。

    是那条他曾发现却几次不敢细察的银链。

    陆斜:

    他是没想到这等羞辱有朝一日‘祁聿’会亲手放入他掌心。

    “若没刘栩,四年前我秉笔之位给你换良籍简单,可我这十年受制于他,在他手下总是有些难”

    毕竟刘栩恨不得抓着她事事逼她弯腰。

    拿其它的话凑还是不得不说,她嗓子一涌再涌还是有些难以启齿。

    指腹间银链缠着她心,叫人恍惚。

    陆斜脏腑疼得肝胆俱裂,可若此时张嘴叫她不往下,不就是明言自己知道此物。

    ‘祁聿’该如何自处,如何想他们往前的那些时日,他又是个什么人

    陆斜眼眶酸涩难忍,喉咙也跟着颤个没完。

    无数话在唇齿间都不知该如何不伤她颜面下出口。

    祁聿心里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果,以为死后有人收尸才会被人瞧见发现,是没想到这等浊物会以此形式见光。

    可想着自己性命、想着祁聿。

    她穿戴都穿戴了四年,张口究竟有什么难的。

    她要活,还要陆斜心甘情愿守口如瓶,也要陆斜忍不下心以她身世胁她,更要

    她必须用此物钉杀陆斜心神,反叫陆斜予她生出亏欠不忍,将昨日她的所作所为一笔划过。

    再一阵寂然无语,她缓好神。

    “你知道优童馆里的小宦被人长期重金包下,可长时不在怕被旁人碰脏,这些老板或大人会在他们身下上锁吗。”

    “就是这种。”

    陆斜一阵晕眩,耳道杂音四起,气息已然绝在体内。

    他此刻脏腑俱裂神魂皆散,还要忍着诸般翻涌心绪绞杀,生死不能大抵是这种吧。

    ‘祁聿’牵动陆斜的手,叫他实实在在握紧此物。

    “我待你与旁人不同,老祖宗怕我心思不定为了给你良籍,我被刘栩用此物锁了四年。我这样受辱,够换你饶我一日性命吗。”

    ‘祁聿’声音轻得落不到地,全悬在他耳畔。

    她多年向死而生,怕是在当初踏出更鼓房直房门前就想清,自己一朝被发现不得好死这个下场。

    她不畏惧此种下场,甚至安之若素、虚心平意,比常日情绪更淡漠。

    陆斜强摁紊乱心绪:“你凭什么认定我一定会让你死。”

    “我活着你能安心吗,我这种人为了保命不择手段,且我最不缺手段。”

    陆斜根本来不及说他安心,只听‘祁聿’续道:“现下你什么都知晓,你活着我不安心,你要去死吗。”

    “你还是不信我。”

    他不小心握紧拳手,恰好将‘祁聿’递他之物扯紧。

    ‘祁聿’衣袍虽遮着此物,可他清晰看见‘祁聿’腰身因此战栗。

    陆斜这才发现自己手上握住的不止是‘祁聿’性命,还有‘祁聿’未来一言一行,是她日日时时的桎梏。

    即便他什么也未做,也成了刘栩那种时刻叫她受制之人。

    他不向人举刀提刃,‘祁聿’颈侧也被他架好了柄能一剑封喉的利器。

    人性贪恶,能从叫她屈尊倒杯茶开始,慢慢至旁的言行,再到不可收拾这个过程循序渐进没有尽头。

    陆斜若站她的此地,也会害怕这种无尽。

    她不是宁可死,是不敢受胁。

    ‘祁聿’灼目盯着陆斜,他面上的情伤是真,可不够,不够陆斜往下为她所用。

    刘栩还活着,且刘栩此刻还背着陆斜性命跪在御前,陆斜要如何‘活’过来,刘栩、内廷、朝廷又如何接受陆斜活过来。

    她若受制于陆斜,刘栩发现端倪,刘栩烦她与陆斜走近的话,早晚要将陆府之事合盘托出。

    背负陆詹事阖府性命与他的残身,陆斜今日饶她性命,来日指不定恨她死的不够可恨。

    她轻轻启唇主动为陆斜排忧解难。

    “你不必担心十二个时辰后我伺机苟活再杀你,我说话算话,能立即做给你看。”

    ‘祁聿’是要立即‘死’给他看么。

    陆斜心下惊跳,“怎么,你要服毒?”

    ‘祁聿’摇头:“这里是文书房,有一物能要我性命——司礼监掌管的御批纸跟玺印。”

    这纸张上所书犹如御口御笔御驾,权柄过甚,司礼监行用必报要到陛下跟前。

    之前她烧宫私自用了张,是刘栩为她偷藏了去未禀,但今日再用,刘栩也藏不住这么多。

    她要用御批纸的空签写状子,去刑部状告刘栩多年来累累罪行,刑部看这纸张只能受理此案,且一定会闹成三司会审,甚至能到御前陛下亲鞫。

    “此物胆敢私用,无论圣裁断得如何,我都逃不过一死,还不脏你手。”

    “我这种死法你安心吗。”

    陆斜忿红了眼,他不安心!他怎么安心。

    说了这么多她再度软声求问。

    “能给我一日性命吗陆斜,让我为祁聿再搏一次,我哥真死的屈辱无辜。”

    “求你了。”

    陆斜来意并不是取人性命,他只是想知道‘祁聿’如何掩着女子身份做了阉人进的司礼监,清楚后才能知道以后她的性命自己该如何护下。

    怎么就成了饶她一日性命。

    ‘祁聿’不信他不言此秘辛、也不信他不以此胁她。

    陆斜也不敢信她不再下杀手,因为她惯来的为人是不立险境。

    他们二人究竟从何时拐到这条不归路上的,怎么就要必死其一?

    第113章 落笔那祁督主不幸,你情深不寿,一日……

    陆斜眼中团团乌黑,他想与‘祁聿’同之前那般没有隔阂的相处,但眼下已然不可能。

    ‘祁聿’信任是秤上铜环权,只有她愿意,他们才能有平衡。

    可‘祁聿’究竟怎样才能信他、还不下手杀他。

    陆斜喉咙破息,神魂在体内颠簸不稳,他一时不知现在该如何破局。

    视线缓缓聚到室内燃灯之处,一捧温煦涂抹‘祁聿’半身。

    如此颜色人该瞧着暖才是,可她一身孑然清寡、霜寒沁染,彻彻底底融在背后瞧不清的浓色里。

    陆斜眼睁睁看着‘祁聿’从柜中抱出剔红纽绳络山水木箱,纤长指尖捏把錾刻流云纹的铜质钥匙。

    陆斜深知她取出里头御批空

    签,提笔落了私情,可真就要御前吃刑罪。

    私用空白御签重罪,东厂提督名头必然当场剥去,无论如何承情诉冤皆是囚狱,最终下场不死也要残。

    她十数年艰辛隐忍付之一炬,所有权柄烟消云散还要落个不得好死。

    一位司礼监秉笔下狱,还将内廷掌印拖下去,前头朝臣恨不得开宴举杯共庆,再狠狠朝二人身上砸石。

    她为司礼监作势多年,名声早就烂透了。下了狱,诸般欺压凌辱接踵而至,直至她断气才得片刻方休。

    刘栩若苟活此劫出言保她,这种残命‘祁聿’不稀罕也不敢要,所以她落笔一定会是刘栩累累罪行。

    她当真是要用最后性命与刘栩搏一把生死。

    她对自己性命也好生决绝。

    室内响起锁扣清脆,她宽衣散袍一身舒隽从容,‘祁聿’开匣动作自然流畅。

    陆斜眯眼,她究竟为什么走向绝境死地也能如此利落轻盈,一丝悲痛不甘也没有。

    这不像她口中‘不死无大事’,反像连同生死皆不当事。

    当‘祁聿’提笔。

    陆斜心蹿起塞住嗓子,他一步从黑暗中阔出去,手中绣春刀急急慌慌架住她腕子不叫她落笔。

    她垂眸看着漆黑錾金如意纹的刀鞘,腕子被冰凉刺得抖颤下。

    缓缓抬头,陆斜身上落一身浓色,人嵌在黑暗中,她臂旁的小灯正巧照不见人面。

    “你要饶我?”

    这个动作趋势很好,但太早了。

    经历昨晚,陆斜饶她等于自己将性命捧给她,陆斜肯么。

    陆斜咂口,挑眉,压住胸肺间涌溢的闷涩。

    嗓腔强摁诸般心绪:“祁聿,你但凡信我一回,就该知道整个内廷、这个世上我最不会害你。明明是你屡次狠心负我,我哪次怨过你!”

    说着不怨,后头语中不免泛起忿恚。

    陆斜冷哼掷地,狠狠气祁聿寡情薄意

    ‘祁聿’眉心掐紧,脊梁瞬间僵住,感官被陆斜‘理直气壮’怨憎冲撞得凝滞。

    这个屡次负他从何说起?她实在不知自己几时负过人,陆斜别是有什么臆想症不成。

    她垂颈拧眉、唇角抿紧,对时下境遇颇有些无奈地附和。

    “是是,我负你、我薄幸该死、畜。牲不如。”

    陆斜:

    她还挺清楚自己所作所为,这就更气人了,明知故犯罪加一等!他饶不了‘祁聿’。

    陆斜盯着‘祁聿’执笔的指尖,恍然细忖。

    她十多年血苦走成如今能掌批红的提督东厂大太监,甘心只是他发现女扮男装就束手就擒这么干脆的去死吗。

    即将年关各处都要结案或封案,这次闹到陛下面前轰动朝野,她有把握刘栩必死么?以‘祁聿’心性,不看见刘栩断气她闭得上眼?

    不会,‘祁聿’不会。

    陆斜深吸两口气,他也搏一次。

    搏一次‘祁聿’不仅能自救,还会再反杀他一把。

    他只要能将自己护住,‘祁聿’与他就是两全。自己真要‘死’,也要死的有价值,要‘祁聿’狠狠将他的真心温一把,再牢牢看进眼里。

    昨儿会给他叠小元宝,这回总能更温柔点吧。

    他吐纳两口浊气,陆斜不死心端正问:“我们能有双全之法吗。”

    对于陆斜示弱,她静静抬眉。

    “天亮我要搬去刘栩房中日日住着,按我所算,至明年春暖才会搬出。”

    “你忍得吗,又能忍几日。”

    她不正面回复问题,但意思已然清楚,他所思所想已经成了可命‘祁聿’言行的令,可‘祁聿’不想如此度日。

    陆斜手中刀缓缓流失力道。

    见人‘自知之明’,她抿唇,满眼冷冰冰。

    “如此死结请你先解一解。我容你,你又能束自己到几时,届时我要如何受制你才满意?”

    人真的会有满意的那日吗。

    陆斜倒扼口凉气,他忍得就是不喜欢,那所谓真心便是子虚乌有,他亲近的目的即有待酌量。该杀。

    忍不下就是早晚会胁迫于她。那更是该杀。

    陆斜:

    陆斜脑子一转,眼睛倏地瞪大:“你这是默认我对你心意为前提?那合着我怎么答都是个死,怎么都是我薄你。”

    明明是‘祁聿’要他性命,明明是‘祁聿’负心薄幸,怎么几句话就成了他的情意不达、心思奸险,作伪不诚?

    不讲道理,不讲道理,‘祁聿’太不讲道理!

    祁聿眉心蹙紧,这絮晤的方向不太对。

    陆斜究竟知不知道胁她等于什么?

    她十年朝廷内外的积累、她手上的东厂,合着陆斜手中西厂,司礼监大半数权柄尽归他手,宫内两成禁军听他号令。

    便是老祖宗心意、朝堂部分政令方向,也能以她性命作胁迫,听度他的诱导或差遣。

    可说京城内外八成官员升擢贬降由他心意,两京十三省九成商户需朝他俯拜上贡。

    她手中的权柄、加上刘栩独独予她的心意,拿了她,陆斜直接就是内廷一人之下。

    他是装傻故作毫不知情,以情愫相谋更贪心的其它么。

    陆斜一颗死脑子怎么都不往此事巨大影响上想,胁她是能改朝局的。太子要知晓,恨不得能给他倾酒作揖。

    如此蠢笨行径简直叫人有些无所适从。

    若是真心她悄然提眸再看眼人,穿不透陆斜面前昏暗,怎么也看不清他。一份想将人瞧清的心思疯长,她脚下情不自禁朝前,腿撞万福雕刻的桌板沿上,刺疼叫她醒神。

    ‘祁聿’指腹收紧深吸口气,暗暗抓紧笔杆。

    她想达到的目的被陆斜这个状态拐偏。

    提口气,正正神思,腕子撇开陆斜失落在桌面上的刀鞘。

    “之前那道窗外你叫我护好自己,行到难处弃了你,莫叫人捏着把柄。此刻这话当算不算。”

    ‘祁聿’冷肃语调中夹了三分绵腔,不多不少正够用。他若心软便是她在祈求讨情,他心硬便是她在自嘲无奈。

    好狡黠的人,拿他情愫逼他步步退让,否则便是要疑他真心么。

    行啊,以情拿他,那总要予他些旁的才公平。

    陆斜脚下朝前,撕了笼在身上的昏暗,一步走进‘祁聿’的温光中,不管融不融得进去他也生生挤进去。

    “若你与我情投意洽两情相悦,替你死一死又何妨。只是”他清肃笑声冷的,“你这般人物会对我动心?”

    昨夜一再手段,‘祁聿’动心简直天方夜谭,是他白日做梦都不敢想的。

    陆斜贴到桌前,幽愤气恼的目色又含深情厚意,异常尖锐地灼了她神思。

    他隽秀五官蒙遮室内明昏双色,面颊线条硬朗到锋锐,划伤了她对陆斜予她的旧日相待。

    今日陆斜真的在怪她。

    被陆斜迷了一息眸色,才瞧见他周身着松蓝下等职袍。领口袖口单薄卷了几缕毛边,一瞧就知内里棉花铺得不足,也不知道从谁手上抢的件。

    这身衣裳见谁都要行礼跪拜伏地叩头,算苦了陆斜一日。

    掐眸陆斜蜂腰阔肩鹤势,啧,玉贵身姿实在是这身破烂衣裳遮挡不住。

    她闷闷垂颈,话在喉中嚼弄。

    然后伸直视线与陆斜对上:“动心的,此遭你死后我与刘栩搏完不论结果如何,届时我都殉你,同你埋作一堆做你陆家鬼。”

    “这能算我同你情谊深挚么。”

    陆斜瞳孔微散,喉咙哽一大口气。

    ‘祁聿’说什么?殉他?做他陆家鬼?

    这真是出了幻觉,他肯定是经历昨日生死后神志不清,此刻在发大梦。

    陆斜心口‘砰砰’直撞,声音噪的耳朵发烫。

    他吞口沫子抿唇:“我竟不知你对我如此深情,为了叫我去死,同我上演至死不渝?”

    “可这种鬼话你也同刘栩说过,你不是要给他垫棺么,你一人还能分殉几人?真是厉害。”

    ‘祁聿’:

    关键时候陆斜长出的脑子于她十分不利。

    她虚心‘咳’一声,转声郑重:“陆斜,至少为你死我心甘情愿。”

    不然她该如何还陆家满门冤愤。

    但这话、这意她藏尽不敢显露,毕竟时候未至。

    天下她没什么可寄的,本就打算刘栩死后,她寻个天光的好日子为往时做的恶、害的人还命来着。

    富贵活了这么些年早就够本了,她不能明知害过无辜还心安理的揽权夺势金钱窝里长生,爹娘、祁聿不是这样教她为人的。

    ‘祁聿’轻声:“为刘栩总是不愿、不甘的。”

    末了她不知为何,怕陆斜不信般,失神脱口替自己闲嘴辩白一句。

    “我不诓人。”

    陆斜随她话语掌下用尽浑身力,刀柄硌得掌心发麻。

    诓不诓人另算,死死死,就只知道死,活着不好吗。

    他非要破了此局,日后踩着刘栩尸骨跟‘祁聿’双双活下来。她十几载惨苦,他想在康平来日将‘祁聿’重新似人般再娇养一回。

    破局他掀眸看眼‘祁聿’,他没法子她定然有。

    她方才就想直接动笔,那顺着她意思来试试。

    ‘祁聿’每回都是以命搏生机,从未有算错人心的时候。

    陆斜惊慌吐息半响,掌中刀刃敲击下桌面,“那祁督主不幸,你情深不寿,写吧。”

    “一日后还请你为我死的心甘情愿,我会亲自去刑部大狱送你。之后我去皇寺为你求盏长明灯,尔后每日以我的血和灯油燃在床前,将来必以刘栩性命祭你。”

    叫她嘴硬不同自己言商计策、予他信任,非要言辞剐一剐她!

    她嘴角抽搐。

    狗。日的陆斜,还真不放过她。

    还好没放过她,不然他们可就真卡死在这道死结上了。

    陆斜抽走的阻她的刀鞘,‘祁聿’落笔开始写诉状承情。

    陆斜越看纸上述刘栩罪状心底越惴恐惊怕,刘栩哪一年哪一日何地犯得何罪,她落的字字清晰,一连写了刘栩十张纸。

    他脊梁沁满冷汗,呼吸急促得几近断胸肺里。

    她到底有没有给自己准备后路!

    怎么写得这样真挚。

    陆斜看得满头虚汗,‘祁聿’别真搏在明日。京城这鬼天气冷的要死,她身子孱弱不济,这时候下狱病了怎么办,有人欺辱她怎么办,陛下惩刑怎么办

    要死了,怎么就没拦她!

    第114章 傻子命都给你了。

    “地安门靠近司礼监,带你不好从此地出。就劳你去西华门侯着,我回去趟就跟你去刑部投状。”

    她将诉状隔桌递给陆斜。

    ‘祁聿’以性命交托,让他应她回去一时半刻。

    她不会请救兵、使手段,因为见势不对,他只消将此物抛出、喝喊一声,‘祁聿’当场不毙命,也活不下去。

    陆斜看着窗畔蒙蒙亮光,纸张上字迹更清晰。

    嵌着‘祁聿’轻声,这些字黑得艳丽。

    君上十数年顾昔旧情近狎邪僻,刘栩倏无犬马之诚,但恣虫蛇之毒。自恃千乘之尊,窃据宫闱掌廷独霸,鬻宠擅权贻误国本,私通臣僚相互馈赠,残害忠良卖官受赇坐赃。欺天造恶,频年侵政促天下水火倒悬

    ‘祁聿’恣飒飘逸一笔好字,扫眼一观便知执笔之人心境坚毅。

    首页请诛刘栩的恳词她私心深藏,不为‘自己’抱冤鸣屈,要挺身站天下大义前执笔泼血杀人。

    往下几页全是刘栩累累罪行,有几桩的人证还是她本人。她以命叩请为世人声罪致讨刘栩,为朝锄奸诛恶,为民除害护道。

    陆斜敛眸看着素指抵的一叠纸张,她一人私情杀不了刘栩,天下公道加起来就未必。

    ‘祁聿’做得挺真,连自己秉笔私印、东厂印信全落纸上若她出门喊冤反将他一军,撇去御批纸、字迹不谈,这两方印她是辩无可辩旁人污蔑。

    她递出的物证已经将自己死死堵在绝境,毫无转圜,这就是一柄实实在在斩杀她的刀。

    陆斜惊惶不安,他接过手的可不是几张素纸、不是一状朝堂、天下清明,这是她的性命。

    说给就给啊,‘祁聿’竟还未伸手,陆斜已然被几张薄纸压得喘不了气。

    ‘祁聿’这般言行好像真如她所言,也动心了?

    他抬眸踟蹰不定间,‘祁聿’闲适道:“命都给你了,总不能让我去看我哥最一眼也不行吧。”

    这话叫陆斜心脏停滞、倏地瞪直双眼,颈子连带耳朵瞬间变色。

    他真挚看她眼,然后速速扭开头、红了眼。

    她看着陆斜肌肤变色目色一僵,指尖哆嗦,一叠纸跟着悬空抖颤。

    他是不是又只听了一半内容?

    后面才是她想做的事,陆斜这脑子真的完蛋。

    观陆斜喉咙细颤,似被无数个字涌促,明明嗓下滚涌不止,可他一字未说。

    窗光晨荧下,陆斜眸子慢慢涩红。

    这颜色不是羞,是悯恤、是疼心、甚至晕了丝她觉得自己看错的愧悔。

    两人一桌之遥,明明隔着手触得到的实物,她却觉得眼前的陆斜与她无限近,近到自己神魂同他碰触在一起。

    亲眼看着陆斜在感她所感。

    ‘祁聿’嗓子凝动,缄默了声量。

    这两夜发生的太快太惊猝,叫她此刻也有些没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就与陆斜走到这个境地。

    好似前一刻陆斜还与她没脸没皮的放浪,她在此人面前半瞬轻松,转眼便要取杀对方性命

    天下间唯一不在乎性别、不在乎身残体缺、还荒谬的是‘父子’、甚至名姓不通,陆斜依旧以种世所不容的纯粹喜欢‘祁聿’。

    性命在前,她却度量陆斜的喜欢,一步步算着如何操。弄才能达到自己目的。

    好似果真是陆斜口中的,她负心凉薄。

    不知怎得,看着陆斜此刻这一眼,千万般愧他真心的内疚升腾,与当年向太子提出以宫中大祭事故促成西厂开立,无故枭他阖家首级的狠绝歉悔。

    陆斜苟活凄苦,结果认贼作‘父’,还喜欢上他的仇人,天意怎么这样弄人,害得他好苦。

    ‘祁聿’落眸,不敢再看陆斜。

    将自己性命塞他怀中。

    “刘栩没死,别自作主张去更鼓房取祁聿尸骨。他谨敏得很,若猜出那是祁聿,我怕他污了我哥的轮回路。刘栩认错人,就一直认错、生死都缠着我好了,我乐意与他纠缠。”

    祁聿定然不想再见那个畜。牲半眼。

    “我该下值了,半个时辰后西华门见。”

    ‘祁聿’从桌上捡起昨夜亲手剥掉的盘带,穿束时想到昨晚亲手为陆斜摘过,抿了抿唇。

    眸底暗暗转色,她想再杀一杀陆斜心软。

    指尖果断钩住银链,指甲在一枚小铃铛缝隙中挑出棉絮,故意将其弹出响儿。

    这声许久没听,骤然响起时她照旧下意识去捂衣裳。

    当动作仓惶致使衣裳擦出闷,陆斜削纤的肩脊忍不住地绷紧,没有抖、没有颤,但下颌线条悄悄绷着。

    她静眸看陆斜每丝反应。

    陆斜听着盘扣与布料交杂的声默默拧过身,他已经努力闭塞五识不叫自己感知了,可室内寂静中不小心露出细碎的声儿。

    遮着衣裳的脆铃动静生在他心口一刀剐透血肉。

    他悄悄握拳,不知该在这样的羞辱前如何不伤人颜面。就努力控着自己不乱动、不叫自己让‘祁聿’看出异常。

    天高无暇的她落得此境,刘栩戏侮实在让人难堪。陆斜咬紧后槽牙,摁紧心肺扑乱的气息,怕吐出来辱了‘祁聿’视听。

    ‘祁聿’吞口满意的气息,平静地转身出门。

    出门后照规矩签字划档,照往日她该去司礼监赶参早议,今儿下值屏退随身的所有人,直直出了院子。

    她拐出门的方向,让文书房院子在祁聿离去后议出声。

    一人招拢院中同侪,细声压腔问:“哎哟,秉笔这是去更鼓房方向?”

    “可不就是,祁秉笔惯是心绪不宁便去更鼓房坐坐。今儿要搬屋子去老祖宗房里,不得静静心神才好伺候。”

    有人质疑:“他早年从那里以那种方式出来,怎么还愿意常回去。秉笔也是怪哉,回味么。”

    一声阴笑带出好几声。

    “许是呢,这不怎么出来又怎么回去了他性子本就尖冷无定性,日后内廷更是冲撞不得他了。”

    “咱们冲撞不了,老祖宗能夜夜冲撞啊。”

    “你们谁认识秉笔直房的人,想去换值值个夜听听啊。秉笔平日斥骂喝杀冷厉,老祖宗身下会是什么动静”

    “我也想换。”

    几人阴鸷窃笑满嘴胡言乱语。

    陆斜双眼赤红、捏紧刀柄在门后杵站,颈侧青筋迸裂。

    抬手抚在胸口,要不是‘祁聿’性命在怀,真想拔刀出门将这几人给劈了。

    祁聿到了更鼓房招唐素近身,看人风尘仆仆赶来听话。

    她坐门前石阶、支着手肘提声:“要入年了,我想给老祖宗写篇祝年赋词,去太子私邸不远处的墨远书斋给我买扎梨花银粉,走西华门,那边近些。”

    随着唐素走近,她的音调也有所缓低。

    “给翁父的惊喜,别告诉任何人是我吩咐,就说今日是你休沐出宫。”

    她从袖中取出私印,唐素乖觉跪在腿旁伸出掌心。

    将东厂印信盖上一枚,散腔:“去取一百两,多得自己存银铺或买点私物把玩。”

    “是,谢秉笔厚赏。”

    唐素小心翼翼虚起掌心空握,生怕印信模糊便向东厂支不出银子。

    起身之前他猝然又垂近身子,轻声探问:“秉笔怎得要搬进老祖宗屋内。”

    她一夜未睡此刻头有些晕胀,屈指顶顶额角。

    “老祖宗忍乏了,我不想吃苦,主动投去还能回圜。”

    “快去吧,老祖宗该要从御前回来了,晓得就不惊喜了。”

    唐素想着老祖宗前夜‘杀’陆斜,至今还在御前受陛下前朝磋磨,一日一夜未回司礼监。

    祁聿这样说那今日必然是要了结,老祖宗该归位了。

    “是,奴婢这就去。”

    唐素离去,祁聿仰眼灰蒙蒙的天,漫天云雾瞧着似要下雪。

    她指尖点点石阶,若有所思的写了下‘祁聿’,随后起身往更鼓房值宿间去。找人去西华门将唐素拦一拦,给陆斜唱台戏,点一点他如何救自己。

    且眼下只有他能救,也能为她的刃上块好的磨刀石,日后杀刘栩的时候更锋利。

    刘栩能改朝不死在新君手上,可他的罪证就是从‘新帝’箱匣中流出见天呢?

    还好陆詹事一家死绝只余留了陆斜这么个不人不鬼的儿子。

    陆斜跪求过去,太子看在先师份儿上、先师遗‘子’,他今日以命相胁换上十张御批空签,于太子而言算得上简单

    这一夜陆斜有心疼她吧、可怜她吧、悯惜无措吧。

    那陆斜就握着她的性命去救她。

    方才她将自己性命递出去,在陆斜眼中她算‘死’一次,一命抵一命,陆斜怎么都能平怨。

    太子换收了她的状,陆斜性命也在她手。

    她随时可举发太子御批空签与朝中发下数目不对,一番搜索,太子想自保,就要将‘罪魁祸首’的陆斜推出来。

    她与陆斜彼此手握彼此性命,这下才能共存。

    太子同时拿了她与刘栩性命,也叫她反捏了太子半条命。

    算来算去平个账,还叫她更胜一分刘栩。

    早知陆斜能如此作用,该叫他在更合适的时间发现自己身份才是,这回糊里糊涂的发生差点没圆上。

    祁聿静思又将脉络理一遍,掐算着西华门热闹跟陆斜跑去东府换签文的时辰,正巧在陆斜赶回西华门时到场。

    她看眼陆斜潮红面色,一身下等职袍缩在一处门角。

    四下打量无人,径直走去:“我来晚了,我们去刑部吧。”

    陆斜闻她舒然,一副镇定翩跹身姿真不像要去刑部赴死。

    看她眼中血丝,整个面中异色。满天昏色斜下一抹光正笼她肩后。

    他一愣:“你,哭过?”

    没有,揉的,作假的。

    她漠然挪开视线,轻声:“走了。”

    陆斜从袖中抽出一叠空签,“我找太子换的,你赶紧去文书房还回去。”

    “我现在要去御前‘活’过来,你等我助你杀刘栩。”

    他目色肃厉:“以你手段揭穿这十张御批空签简单,殿下不会为我背罪,届时只能以我的性命顶上这纸张数目。”

    “它呈露天下后你我同死。”

    “祁聿,我将性命给你。你不惧死,可我想活着,你救救我,别将这些呈于天下。”

    祁聿明知结果会如此,只是见闻这瞬她瞳孔晕散震惊不已。

    陆斜怎么真能做到如此他个傻子。

    她敛目看着陆斜袖中空签,雪白无尘。

    上面没有冤屈、没有耻辱、没有她跟祁聿的血泪,纸张干干净净,犹如陆斜为人。

    她不死一次,陆斜怎敢放心再将自己性命放她手中。

    嘴上心中信任不敌这种退无可退的死局,现在他们二人性命系在一处,陆斜与她真真切切搅在一处了。

    第115章 勾人长记性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再出文书房门,眼前细碎银屑忽然一片飞进眸。来不及感叹下雪,先抬手捂住眼。

    眼中不适加融雪促使她落‘泪’,祁聿茫然屈指将水在眼睑下拂开。

    这道巧宗被院外角落的陆斜看见,她怔在他灼灼目色里,陆斜下颌再度绷紧。

    别是以为她觉得自己活过来在喜极而泣?

    陆斜实在想太多。

    偌大文书房院里院外两人隔着两丈,祁聿却能看清陆斜眸中只有她

    这种偏她一人的私情实在叫人罔知所措。

    她突然发觉自己在陆斜身上许多时候都不得法。

    祁聿抖抖两袖,向陆斜示意空签已然归位。

    陆斜安心转身往御前去,去‘活’过来。

    陆斜死与未死都惊震朝野,廷内听他‘死而复生’热闹起来,祁聿杀人多年还从未失手。

    她听闻时正在补看早晨未阅的文书,祁聿将文书甩给赵氏合便赶去御前,那边此刻需要她出现。

    看陆斜跟刘栩一道出殿。

    祁聿接过伞就往刘栩身边去,刘栩身侧掌家顺然接过伞。

    臂上搭得斗篷正要挂老祖宗肩上,刘栩恶狠狠一眼瞪去,抬手一巴掌扇到祁聿脸上。

    清脆声响进所有人耳中。

    这是老祖宗赐规矩,祁聿身形踉跄几步无人敢扶。

    陆斜单单喉咙急涌下,紧接冷笑声,冷眸睨着祁聿狼狈万状。

    眼中是只觉祁聿挨一巴掌不够的凶戾,神色杀剜着祁聿。

    祁聿稳住身形,单手扶正帽,脸上火辣辣刺疼被嵌血的寒风一刮更疼,她淡淡敛色,重新捧着斗篷走近给刘栩披上。

    谦声垂语:“是儿子做事不干净叫皇爷、翁父劳心,但翁父要顾惜身子。”

    内廷不怕有人死,就怕死的不干净耽误事。

    刘栩难得替她去御前顶罪,陛下都知情的事却顾着刘栩这份求情,顶了一日前朝官员言辞。

    结果陆斜没死乌龙一场,令陛下跟刘栩白受了一日罪过,这便是她罪该万死了。

    但也幸陆斜没死,陛下也就不必再为西厂提督之位烦忧,不用与朝臣再周旋此事。

    往下这些时日她在御前便要格外小心,易触怒龙颜。

    刘栩掐眸,颈前是祁聿指尖抓紧系带,纤指如漫天酥雪般柔白,他气扼阵儿便对祁聿软了半分心肠。

    攒眉冷声:“你是想回去被本座鞭一顿救救,还是要上值跪一跪圣意。”

    陆斜未死,她这个始作俑者遮不住的。

    没几日要进十二月的年节,马上司礼监跟内阁要

    对各部、各省一年总账,此时疙瘩余留到那时也是她受罪,闹不好看也惹厌圣心。

    总不好因此前朝内廷生个隔阂过年。

    祁聿省得,刘栩在予她私情。

    垂眸给刘栩盘好结:“儿子一会儿去午门受鞭圆下这场事。”

    陆斜眼睁睁看着祁聿的脸颊肿起来,青红巴掌印能看出刘栩动手时一丝心软也没有。

    他咬紧后槽牙,阴声戾气插话:“老祖宗就是心疼祁聿,他一顿鞭就能换奴婢性命。”

    祁聿?

    这样杀剐的语调喊她名字还真是第一次听,陌生又怪异。

    她眼尾刚想扫人,又摁下。

    “既然祁聿自请解决此事,那这回就让西厂去监刑?毕竟这才能显示祁督主解决此事的真心,堵一堵众人口舌”

    刘栩没来得及言语,陆斜继续疯了般步步紧逼:“老祖宗也别太疼人,这回奴婢是苦主,您该为奴婢作主。眼下年节,内廷祥和才好。”

    即便是表面的,也得祥和给陛下看。

    祁聿敛眸,陆斜倒是会趁机入局

    他仗着自己有朝臣、太子、政局撑腰,此刻对刘栩失礼实属妄为,毕竟他还在司礼监刘栩手下当差。

    可他权势不是内廷所给,这样针锋相对才合前朝心思。

    前朝爱看,便能同时安就陛下心绪。

    陆斜这个西厂提督早晚要与内廷相对,以此回敬前朝推举他上西厂的人。

    陛下也等着他平缓一些朝堂跟司礼监。

    陆斜本就是众人执棋的子,这回靠‘生死’正好与内廷撕开脸,彻底与朝臣并站一边堂堂正正登上这一局。

    刘栩尖锐戾瞪,缓悠悠:“陆斜,你放肆。”

    祁聿杀他,陆斜现在所谓西厂监刑就不是平常的监刑,黑手自在下头。虽不敢直接要了祁聿性命,但必是要叫祁聿吃些苦头的。

    只是陆斜年纪青太张狂,见识短自以为是。

    刘栩转眸看到祁聿恣意卑视,他唇角松抿,盯着祁聿浮肿的面颊:“你去,我等你回来用午膳。书房新换了明瓦,你该喜欢。”

    “好。”

    祁聿转身之际,她的掌家再度撑张伞遮头上。风雪中她光明正大抬眸掀眼陆斜,轻蔑至极。

    她腕子一抖将腰上佩玉扯下。

    刘栩眼睁睁看着这块玉朝他递来,恍若伸手时,祁聿指节一拐,此物塞进他掌家手中。

    刘栩蹙额敛眉,啧声不悦。

    祁聿掌家捧着此物只觉烫手,压颈瞥眼犯了愠怒的老祖宗,他一步跟上自己‘主子’转身。

    祁聿背身最后一个冷眸给他,一并轻蔑,谁也不放进眼中的狂恣。

    刘栩看得攒眉、随之胸腔震声笑,朝自己掌家侧颈:“这混小子。”

    吊他

    陆斜:

    他瞠目看祁聿游刃有余的将刘栩哄着,后槽牙再下力碾把。

    作死,祁聿在作死!好气。

    午门多是朝廷官员刑杖,她个奴婢只能在旁边宫道受刑。

    身份事件使然,祁聿受刑动静还是很大的,除去西厂来人监刑,不该管此差事的刑部司务厅也来了位大人观刑。

    只要不是陛下亲口赐死,谁施刑,谁监刑,宫内没人比她跟刘栩能做主。

    陆斜要西厂监刑又如何,西厂都是从内廷跟锦衣卫拨的人,再加些廷内少许禁军,谁敢对她如何。

    她褪下外袍跪在空寂宫道中,风雪里一顿鞭声划空,没落身上闻声听得都叫人胆寒,真切落在身上其实尚能忍受。

    计刑官判数一落,她掌家一件披袄拢上她身。

    掌刑官躬身上前:“祁秉笔,方才得罪了。奴婢先回去述职,改会儿去您屋前请罪。”

    她从跪姿慢吞吞撑坐在地上,本想回话的,胸口噎团烧痛,略求存些脸面地挥退众人。

    听着身后宫道脚步声渐远,她肩胛这时朝下一塌,内佝起来。整条脊梁刺痛烧麻,迎风捏住领口,今年初雪不绵密,雪碴子打的脸疼。

    才扭颈想缓口气起身,一柄素色油纸伞顺着风口从头罩下,风雪瞬间抹去大半。

    祁聿内敛口气,轻声冲着身后道。

    “没事,我缓口气就能起,你去前面等我。”

    “多坐会儿,你皮肉伤都没有,直接走回去不装装就白打一顿了,我西厂岂不白来人替你朝外传话。”

    宫中一动,前朝必动。然后陛下前后左右都要给‘解释’,四方八面的平衡众人,真是难为。

    以为是自己掌家,一听是陆斜声音,祁聿颈子可见的僵住。

    镇定一二后,她看眼伞沿冷腔:“不然遣人将我拖回去做得再真些?叫那些维护你想摁死司礼监的前臣高兴高兴?”

    听闻祁聿还有力气挑衅,陆斜唇角悄悄松弛。

    祁聿还是祁聿,没因昨晚一事生出旁的变动。

    “以后再这么狠心杀我,可就不止于此,你长记性了么。”

    虽然这鞭刑水放出了天,但能让祁秉笔上一次刑也不容易。

    祁聿抿唇:

    陆斜怎么能将她杀他一事说的如此无所谓,她可从未缓手要饶他。

    她仰头,穿过纸伞万针彩线看向头顶的陆斜。

    风雪吹红了陆斜鼻尖、印堂,冰冷水淬的眸子却萦股绵软。

    陆斜给她执伞,他自己却在风雪里。

    他的三山帽跟斗篷上全是雪酥碎,晶白轻绕了一身玉质。陆斜这么慵恹垂眸,她被尽收在人眼底,明晃晃扎在其中。

    他平静眉眼与祁聿对上时,手中的伞先往下坠几分,将她颈子遮住,以防风雪灌进她衣裳里。

    祁聿感知到风绕开上半身,润润目。

    “长记性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她不用再杀陆斜了,因为他们两人的命缠在一起,没必要

    陆斜喉咙滚凝口粗气,瞳孔缩小。

    祁聿怎么说这样暧昧的话,她现在为了保命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有些无耻了。

    祁聿看着陆斜颈子开始润粉变色,微微蹙眉。

    她这话有什么不妥吗?

    陆斜轻咳一声:“祁聿,西华门前的戏是你点我找太子换纸对吧。”

    他在西华门看到唐素被人拦下,唐素被迫说出宫只是想去墨远书斋买梨花银粉,陆斜就懂了。

    前后顺着祁聿惯性一想就明白她昨夜故意用御批纸做什么,是要以他私情朝太子借手多捅刘栩一刀。

    她果真又在置死地而后生,真是从未折过手。

    如此周全,陆斜突然起了忖度,那自己发现她女儿身是不是被‘祁聿’刻意引导所致动念?故意要借他朝太子磨刃?

    长得这么妖冶,却是好深的成算。

    陆斜睨眼祁聿修净的颈子:“你竟这么信我,不怕我装作不懂同你出宫去刑部吗。”

    那祁聿可真就死路一条。

    她竟然敢将自己性命交付于他

    祁聿赌陆斜对她情深不忍舍不得去刑部,赢了那她就活。赌输了就出宫去刑部举告刘栩。

    两厢均是绝好的退路,她有什么可怕的。

    再则今日去不去刑部,改日她跟刘栩都会去,早晚区别罢了。死不死于旁人很可怖,于她而言并不是。

    这是清算,结束后她的一生命结于

    此,好不快哉。

    “我以为你看透不会同我言语。”

    陆斜从未朝她邀功、更不提其中艰辛、也不言这种该看破不说破之事。

    “我也想了许久同你言明不言,可我既做了为什么不叫你明着欠我一回,了然于心会烂账的。”

    祁聿最会耍赖,所以还是言明得好,叫她赖不掉。

    他看着祁聿脸上淤青,想上手抚一抚,或多问一问。

    可这里是午门宫道,撤走的人都在不远处,他无法光明正大抚慰人,祁聿也不是他能抚慰轻薄的人。

    垂在身侧的指节不由攒紧。

    “祁聿,你性命在我手上。”

    所有呼啸惊掠耳畔,陆斜说出此话心口倏然‘砰砰’热烈跳动起来,压过漫天风雪。

    “陆斜,你的性命也在我手上。”

    等的就是这句。

    陆斜心满意足,唇角缓缓勾起。

    天下可还有人性命能与祁聿交缠的这般亲密吗,没有,整个世间只有他。

    “前日你身上在起热不敢瞧太医,今日受刑伤得如此‘重’,能看医了吧。”

    第116章 素喜同一座皇城,祁聿与旁的是两种景……

    早议结束桌上众人还未走尽,刘栩端盏茶朝身侧问:“陈诉来了没。”

    刘栩掌家近身:“到了,院中站了有一刻。”

    啜口茶:“叫他进来。”

    许之乘、庚合两人最先下桌出门,走进院看见陈诉,谦身给人半个礼。

    陆斜听闻后头声音刻意慢在人群最后,出了司礼监院子示意自己身旁人去打听。

    他到西厂前脚坐堂,打听的人随后回来,陆斜招手叫人到跟前。

    那人附耳:“老祖宗将东厂令牌给了陈提督,说令其监管些时日。”

    陆斜听完曳眉,祁聿从受刑后进了刘栩屋子,除去两拨太医,她人不出门上值也不到司礼监批阅文书,贴身掌家不屋内伺候,已经三十五个时辰没听闻她动静了。

    这是被刘栩给囚禁了?

    刘栩那个老畜牲花招多人又龌龊,祁聿细胳膊细腿怎好是他对手。

    陆斜绵绵吐口长气,手掐紧颞颥。

    话犹疑沉闷在嗓中多时:“回直房。”

    陆斜阔步出门,身侧掌家匆匆跟随。

    急言道:“您现在回护城河做什么。”

    “去搬回秉笔直房,我被杀,凭什么被赶去护城河的直房住。那日二十鞭他能走回去,这不是糊弄我么。如今祁聿权柄旁落,我不回去怎有机会解恨。”

    陆斜掌家对此缄默,祁聿在宫中行事无忌没有章法,荒诞行径搁他身上最终都能处理周全。

    因行事常剑走偏锋,陛下总会叫他处理些棘手的,他肆行无忌性子受过不少惩,可却从未实质受过刑责,这都算宫内共知。

    门前一道身影入目,陆斜身形骤然顿停。

    侧颌,改口道:“套车,去趟京营。年下了,咱们替陛下核一核今年京营军务。”

    用完晚膳喝罢药,口中鼻腔弥漫的尽是苦涩,祁聿悠哉起身钩住一旁水壶,惯性倾两杯。

    一边仰茶清口,一杯端着盲目朝刘栩方向去。

    刘栩侧眸,祁聿没规没矩仰头灌水模样慵散懈弛。绀青色薄袄松拢身上,玉簪半挽的披发垂落身后。

    祁聿纤颈整个裸仰,白皙得刺神,他手上另一杯正好在身前停住。

    刘栩抬手端水之际,莞唇嗤他:“不成体统。”

    祁聿刚好饮尽松口,恹色朝下睨向刘栩,冷冷低瞧人。

    祁聿手中动作不知怎么绕的,杯子在他指尖环上一圈又落在掌心,整个动作灵巧又漂亮。

    刘栩目不转睛盯着他,心下舒口畅快。

    想伸手将人扯进怀里,又怕惊着这样好的祁聿,刘栩温目将手朝桌下藏了藏。

    祁聿从桌旁拈起饭前没看完的书,悠哉自如地朝铺着软裘的逍遥椅中嵌合坐下。

    扬声:“管我私下成不成体统,皇爷面前我成体统就行。翁父又成体统了?”

    祁聿身形轻轻摇在椅中,执握书册的手轻盈,腕骨两道筋绷得也好看。周身瞧着羸弱不经事,软倦眸底偶尔会杀抹精锐。

    看祁聿,犹如平静地仰望朝霞,欣赏美景时偶尔却会被猝不及防金光扎目。

    可即便刺人,朝霞依旧无与伦比。

    祁聿左颊微微浮着淤青还没好全,如玉颜色平添抹乱。

    刘栩端起他倒的水润喉,静静落目在他身上。

    哪怕门窗外的风雪即便将天地淹没、冻结,此刻眼前温煦光中的祁聿胜过他五十九年所有千灾百难。

    刘栩捏着杯,看眼摆满事务的长案,思度番遣人收了桌、搬张靠椅错对在祁聿旁。

    他坐在祁聿旁,文书批阅在掌,心神却总被祁聿牵去,几度搁笔瞧他。

    祁聿不受扰看了大半个时辰,眸底忽然打起蔫儿、精神不济起来。

    眼见颈子要撑不住人。

    刘栩瞧见,放低声恐惊着人:“困了?”

    手上文书轻轻合起,就连纸页也小心翼翼收叠怕生出杂声。

    祁聿指尖酸软、书册蒙脸上。

    声腔满是倦怠:“那药是不是不对,怎用了会犯困。你在使坏?”

    刘栩垂眼他尖秀下巴,下颚至颈的秀白线条起伏最终没入衣领。

    “不敢,我最是惧你。”

    明明是祁聿自己反复高热身子孱弱需要静卧,怪上他的药?倒会诬枉他。

    刘栩莞尔展唇。

    这话荒唐。

    刘栩都敢弑君,朝中廷内三十余年翻云覆雨怕过谁。

    祁聿冷笑声,厚厚书页透出声只剩震颤。

    刘栩不理他冷嗤,劝慰道。

    “许是屋子暖和你又病着才易生乏,太医叫你静养就在屋内多睡几日。别总想着往外跑,外头有什么好,连着三日风雪,出去仔细冻坏了。”

    “是这个理。”

    她进司礼监是来杀人的,不是日日行政斧正山河的。

    那些政务无非稳着手中权势,年后便要与刘栩见真章,实在不用再同往日那般拼命。

    祁聿抬手屈指钩下脸上书册,一张脸完整露出,另一只手展开伸到刘栩面前。

    “今日的,给我。”

    刘栩看他讨要的愈发自然,含笑轻曳眉。

    “再坐坐?今日御前耗太久,我回来这才一个时辰,一会儿又要走。”

    祁聿懒得看他舒展面容,浑然调开目色。

    “说了不管你在屋中多久,我的一日就是一日,名字。”

    手上下掂动,示意刘栩快些,“我困了,要进里头睡了。你的药肯定有问题,我这几日睡得时间愈发长了。”

    刘栩听他催促,又见他神色确实怠倦轻微散神。

    从旁提笔,忽然起了不一样心,照着祁聿伸来手心落笔。

    掌心骤凉,她一个惊颤叫椅子摇起来。

    刘栩在晃动不止掌心不好下笔,“你再动我就不写了。”

    祁聿一脚落地稳住身形,看着掌心晕开的一点拧眉。

    “你变态。”

    旁边又不是没纸,做什么要用她掌心,天天都是什么鬼癖好。

    “一会儿你擦了便是,做什么浪费我一张纸。”

    祁聿掌心窄长,细腻柔软,就连掌纹也不深。落墨下去很少有晕开的,倒是个书写的好地方。

    刘栩看着成型的字,“以后都这样给。”

    祁聿冷眸:

    神经。

    她仔细凝看手中人名,“卞正则,这又是你哪条死罪上的人,我都没听过这人。”

    “你一路杀的人可真是多啊。”

    刘栩不置可否笑笑,这个官场凡是到他这个岁数,要说一个人都没害过的,他都不信有。

    “还是你年纪轻,二十七年前他很有名的。那时候还没改元,他是正宁十三年至十七年的兵部尚书,马上就要进内阁。我在云南巧立名目强征百姓两成赋税三年,他捏了死证要告我。我便以结党、瞒报调兵用度先抄了他家。”

    “你去查查,看有没有线索,查到了你就能给我多上一条罪。那一场我

    杀了不知道。”

    强征国民赋税跟冤杀栋梁这是两条死罪,刘栩说的轻松。

    祁聿却诡奇地皱眉:“当真是你做的?”

    对于祁聿怀疑他是否犯下罪过询问刘栩一愣,他做这样的事再正常不过,祁聿是如何发出质疑的。

    “我杀的朝臣不少,你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

    祁聿摇头,“我问,强征百姓赋税是你做的?”

    刘栩杀朝臣不怪,官场上从没有真正的黑白,大家都是一个污色,杀来杀去都是看局势的。

    圣心、局势不叫人死,刘栩也杀不死,这位所谓兵部尚书在她眼中就是到了该死的时候,合了那时某个微妙时局。

    刘栩再一次怔在他话中。

    意会过来意思神色乍然作浓,“我年轻时强征百姓赋税不正常?”

    祁聿想想自己看的那么多账目,有些无奈地咬牙。

    “我写你千儿八百罪,但有两道写不上去。”

    刘栩眼中倏然亮起来,祁聿混目不愿同他对视。

    闷声:“你虽做尽恶事,调权弄政杀了许多忠良无辜,前朝不少人喊你干爹行走。但国家军用调度上你从不克扣作伪、且及时疏送,我朝这些年每场胜仗两分归功于你不为过,是我朝一功。”

    “民生赋税也从未出你手强征过,甚至内廷中人敢私权乱征,数额过奸之人你还杀过。现在跟我说二十七年前你在云南强征过百姓三成?给富商涨税半成不比一个省的老百姓多?你那年穷死了?至于?”

    刘栩心泉急涌阵温流,他没想到这道罪会在多年后一个极度想他死的人口中蹦出澄清。

    这种微妙感倏然在体内极具扩张,他伸手拿紧祁聿腕子。

    “我这种人你写什么罪就是罪,不用实不实,你今日替我辩什么辩。这个名字你写进去,自有钟方煦、几位国公上疏请杀我。罪名长短于我而言不过是杀我刀的长短,何必究其一道罪的真伪。”

    祁聿抿唇。

    “是这样没错,所以你都会死,为什么要添道没做过的。”

    刘栩一个扭政滥杀无辜该死的宦官,可唯独军事跟民生赋税两道无罪,不然她能诚心跟着刘栩这许多年?陛下能容忍刘栩斩杀那么多朝臣、贪赃枉法多年?

    此人蛀朝、蛀政,却从未蛀‘国’。

    刘栩此刻觉得祁聿发着光,这层光还细细密密拢着自己。刘栩再怔了会儿,笑了声祁聿不懂的意思。

    “祁聿啊祁聿,你跟十三岁一样,污水中非要帮我捧出一把干净的。”

    偌大个天下,尽是骂罪杀剐他的人,千罪百惩落身,却只有祁聿还能看出他身上一道两道不足微的清白。

    刘栩喉咙腾涌,眼下微润:“你,别出这道门了吧。”

    祁聿:

    手中书砸到脚旁。

    她怔怔抬着发僵的目看刘栩,“所以当年你就这么看上我的?”

    祁聿受清正奉公的爹爹以身训教,比她是非分明得多,祁聿眼中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好坏俨然分站世间两端。

    她不是,她更觉得是非黑白本就搅在一块,无人是单一颜色,大家身上都杂糅着是非好坏。

    刘栩闷腔,指腹不禁将祁聿拿得更紧,想这么牵着,一直牵着。

    “或许吧,太久了,记不清。你管什么当年,如今你在我眼前。”

    但他永远记得那条冷宫宫道上,一个小人一手执书背文一手扫着地。

    看见他识得衣裳品级却不识他善恶,他杀伐中总有不得已,祁聿不明曲直却会替他澄词写状诉冤,哄着他去呈诉清白。

    他也记得每每同祁聿坐在冷宫宫门上,听祁聿讲书中故事。

    同一座皇城,祁聿与旁的是两种景色,他纯净无污,不似世间人。

    第117章 辩白你,哄哄我吧,干爹。

    祁聿抬手打帘垂颈进书房,内外浅浅温差叫她顿住身,眼中神色凝郁。

    阔步进屋后将帘子放好,挥手灭了室内所有灯烛。走至一张铺满貂皮华贵细软宽榻前,抬手取了头上半挽发的簪,踢踹着鞋上榻。

    人朝蚕丝被中一滚,褥子裹紧脑袋。

    榻上鼓起一团,闷腔从被褥子里出声:“有什么要说的,说完滚。”

    陆斜从暗处走近榻,蹲下身。看着榻上漆黑一个包,微微抿唇。

    “你怎知我在。”

    被里出闷声:“说事。老祖宗下手整治你了?”

    刘栩不喜欢内廷有人欺负她,若她还手便权当没看见,这几日她没出门,刘栩自是要找人麻烦。

    “明日我出门,他自会停手。”

    这话是在赶他走。

    陆斜抿唇,眸中多晦涩。

    方才他们正屋说的他都听到了,祁聿因这等理由被人糟蹋至死,比被刘栩看中外貌还恶心。

    她是在难受么

    “我能给你诊下脉么”

    陆斜想想直接道明:“你说用完药会犯困,我替你看看药对不对。”

    话才落,纤白腕子伸出,差点撞到他嘴。

    陆斜看着眼前这截腕子出神,她是女子,这么算不算失礼。怔思间这截腕子突然就被收回去,陆斜来不及想一把摁住、将动作拦下。

    肌肤相触,尽是温软。

    被子拨个角,‘祁聿’眼睛露出来。

    茫茫然雾色散在眸底,失神到毫无聚焦。

    “把完脉就走么,你还想如何,说完我做完你赶紧走,我困了。”

    怕陆斜又如往常那样腻来腻去,她加重声:“很困。”

    陆斜搭脉的指尖颤了下。

    确定她在难过,因为她需要宣泄,照她惯性就是‘睡一觉起来就好’怕是她也想不清祁聿为什么会因此荒诞理由受这等折辱、丢了性命。

    “我只是来见见你,怕你是被刘栩囚禁。你没就好。”

    祁聿是觉他来要提要求,想应付完赶他离去。

    他们两人间好似比往日多了层看不见的隔阂,不知不觉间‘祁聿’渐远。

    陆斜恍然被针尖刺心,疼过后他抿口气息,去探脉。

    脉象沉了半分,是

    “刘栩给你用了安神药物,用了几日,不然显示不到脉象上。”

    他刚气的咬牙,想斥骂刘栩龌龊,心怀奸诡。

    她‘哦’声就缩回被中,“那你有事吗,没有就走吧。”

    说着褥子鼓囊一阵,似在翻身。

    陆斜掐眉:“我说他给你用了安神药物叫你长眠,你还睡得着?你不怕么。”

    不怕哪一夜刘栩站在榻前

    被中囔声无所谓。

    “刘栩如果真想迫我,他多的是法子。安神而已,我确实需要休息。你若自己能过刘栩刁难,我甚至这个冬天都不想出门。”

    “陆斜,你管得太多了,不然你还是将那状子投了刑部吧。”

    ‘祁聿’的闷声叫陆斜无言。

    刘栩给的安神汤能喝,他一句良言不可听?刘栩凭什么比他拳拳之心更可信!

    “你与刘栩立的什么约教你如此放心他。”

    祁聿安安静静半响无言,室内空寂,窗外雪声可闻。

    陆斜脑袋轻轻抵到榻边,哀声怨气:“今日殿下京营召见,我差点死了。”

    “殿下发现我偷他书房的御批纸你的状子那日不是我求换的,我怕殿下来日胁迫你。”

    “我真比刘栩更不可信么,你喝他的药,也不肯跟我多说两句”

    祁聿心弦猛地从松弛绷紧到几近扯断,她掀开被子坐起身。

    漆黑中与一双眸子对上,陆斜此时眼中黯然神伤眸子都不亮了。

    “你偷的?”

    “你敢在储君之室盗窃君令之物,陆斜,你好不知死活。你明明拿着我的字迹去求,殿下看罢内容自然会同你换,要你自作主张干下这等犯禁蠢事!”

    陆斜哀怨声没乱她心神,但他口中逆行实在叫人惊惧。

    见过不知死活,没见过敢这样逆天行径的。

    祁聿气息胡乱翻涌,忍着牙颤:“今日寻着你,给了没。”

    胸腔噪声很大,大到她觉得吵,可怕听漏陆斜的话,她微微俯身,想听清些。

    说句实话,她怕陆斜没给。

    这将会是殿下对陆斜一生的心结,直接影响陆斜余生在殿下心中的判量。他能不能像刘栩这样得几十年君心,且看这时一言一行。

    陆斜咬牙,愤红着眼。

    “说了怕殿下胁迫你,没给。”

    祁聿胸肺间倏然生了淤浊之气,塞得她难受。

    真想抬手给他一巴掌,可屋外有人,怕有人报去刘栩耳边室内异声,忍着没抬手。

    殿下、殿下身边无数人均会看局势,这叠纸张乃是刺向司礼监利刃,他们不可能不收。

    只有陆斜这么蠢的人还在考虑下她个人生死,不观朝局。

    她的死活与大局重要么。

    祁聿看着不可教的陆斜气到无语。

    “你能看清局面吗陆斜,年纪也不小了,你蠢得不长脑子吗。前朝缺把杀刘栩的刃,我也缺。方才我说刘栩两道罪不能写,可我朝半掌厚的国律他犯了个遍,你”

    陆斜宛然稚气的言语脱口冲断她的话。

    “交了你也会死。祁聿,该死的是他,不是你。”

    “”

    她结结实实被气噎得双目瞪直。

    极力缓缓顺畅不了的情绪,祁聿轻声。

    “陆斜,我如何进的司礼监你知道吗。那时我一个小小少监,死战司礼监随堂,权势钱柄我什么都没有,如何斗。我特意在司礼监随堂中择了位亲人最多的,当初我站在他面前捅他一刀他都不敢还手。知道为什么么,因为刘栩重我、护我、宠我,我伤了,他全家都会死,他

    顾着家人根本不敢动,任我杀剐。”

    这行径与畜牲无异,她清清楚楚明白,依旧这样选、这样做。

    做那畜牲不如的牲口。

    陆斜不知。

    这些内容听得他蹙紧眉心。

    祁聿再恶声道。

    “为了掌权掌兵,为了手中权柄坚固,朝臣同僚我冤过、杀过、剐过,人命于我不过口舌笔墨卖弄罢了。我的吃穿用度一件抵贫民十年用银,我的俸禄才几钱你不明白?你说我不该死?我早说过司礼监都是活骨背皮全是鬼,这里谁不该死?谁都该死。”

    “你翻开律法对着数,怕是我身上并罪没有五十条也有三十条。我从来不是好人,也没打算做人,我跟刘栩一样是畜牲。你这是要做什么,你保我,那被我杀的人算什么。”

    你家阖府性命算什么

    面对‘祁聿’激昂诘问,陆斜掐紧衣袖,喉咙上下凝涌。

    祁聿伸手钩住他下颌,俯身压近。

    这么一张脸倏然塞进眼眶,差点都装不下人陆斜腮帮子线条绷紧,气息敛轻,怕将人拂散。

    “你十五才受刑,你爹之前不教你为人吗,陆詹事著的十六谏你看过没有。你两位哥哥当初可是嫉恶如仇得紧,一身守正世人夸赞。我若是在他们面前,他们怕是要将我剐的不成人形,挫骨扬灰也泄不了人恨。你怎么一点陆家人风骨也没有?”

    “陆斜,心悦不能跨过宗法、人命、世间黑白。我这等恶贼阉祸凌迟都轻了,来日你该在我的刑台下听听,可会有半句叫冤之声。”

    这是什么意思,逼他非杀她不可?

    陆斜声音怪异,轻轻问:“你既这么知晓黑白,做什么冤杀他们。你有不得已么。”

    祁聿冷嗤一声:“非要给我寻无罪清白的理由?一条罪行不得已,我身上全是不得已?陆斜,你到底要做什么。”

    她不明白。

    陆斜明白了,她没给自己留条活路,甚至全尸都未必给自己留。

    他无奈握紧拳,眼角酸红。

    “还记得我跻身西厂湖南那个案子么。那群‘逆贼’中无家世、无赎银的全拖街上枭首,年纪最小的才十二,十二能做什么。”

    “朝中有人做保、或二十万交够的,督抚给了个名册叫我划,花上几钱买他人性命替他们死。”

    “与皇后直系姻亲的那个混账,是他组织叫嚣君主受奸佞所祸,想以此肃清太子殿下政敌。他胁迫人与他散播谣言、组织人叩问天子、喧嚣朝政。若是我哥哥接旨,去了根本不管家世、银钱、还是皇后姻亲,一律定斩不赦。”

    “可那日圣旨叫的是我去办,不是朝臣。为什么,因为圣心纵念皇后国储,因为我父亲出自太子府,我与那个混账或有‘旧日情缘’,我不杀‘说得过去’。因为朝臣需要清名不能有污,我个阉人不需要。”

    “是他们不该死?是有人不叫他们死。所以赎银我得收,还得狱中设赌局救那个畜牲。我是个阉人,世人眼中是我贪权恋势、见财起意才放了他,畜牲奸佞一名我全背上,而他只得了声‘混账’便揭过累累血迹,依旧潇潇洒洒做富贵公子。”

    祁聿双目一闭,这是司礼监众人的作用,能怎么办

    他朝史书随风翻涌,内廷留下的全是奸恶阉祸之名,无人在意他们的善恶、无人知他们的苦衷,仿佛天下最阴鸷的均是他们这群无根之人。

    “那时陛下要开西厂,你在左顺门杀的那五位大臣,是你猜度过圣意精挑细选打杀的吧,不然那一行径陛下直接判你绞就结了前朝诸口。你却能笃定自己死不了,是因为你剜了陛下心疾办得好。”

    “明明是圣心想开西厂拢权监政、明明是陛下杀人,可开西厂杖杀朝臣这一骂名你又背死在身上。”

    陆斜言语犯上大不敬死罪。

    祁聿又想扇他,指腹展握把仍旧没抬起手。

    “我若不进司礼监,我哪知政权下这些弯弯绕绕。律法?政权下只有时局何来黑白善恶。这难道不是教化老百姓,稳邦定国的高级谎言么。”

    “钟方煦钟阁老一生没为手中政权陷害过人?他当年的政敌,至今二十三年了还入不了京,可天下谁不夸钟阁老一句俯仰山河之社稷大功。”

    “黑白?是非?朝中有么,内廷有么,当下朝廷就连科道两衙的言官也没了风骨,他们什么都到宫门前跪一跪、呼一呼,不也是为了身上朝服不脱色么。便是他们哪日撞了宫门死谏,也是整个朝局需要他们的血为路,真当是他们想死?时局下,不得不死罢了。”

    “进了局,你我皆是子,我们便要行‘自己’的路。骂名、清名都是世局需要;忠臣、佞臣都是陛下固国的手段。你我当真能选?不听的话棋子要么死了、要么弃了,早就不在棋盘上。这朗朗山河就是我们大家一起行骗罢了。世人眼中所观本就不真,表象下也未必真切,这个天地要想真假善恶,怕是要掘地三百尺。”

    “若按照律法对看,我想朝局上没几个能喘气的。便是国储王君,也要下狱枭首。”

    “如你所言,刘栩都满册律法了怎么还活得如此好?你的几十道罪有几桩是你真正犯下的。你的罪?恐是天神也无法理清定夺。”

    “纵是你十六岁那年为了进司礼监杀的那人,你不选,我想那人也活不了太久。你与朝局政事的敏锐,我就信你从未冤杀过时局下的旁人。”

    祁聿:

    室内半响缄默。

    陆斜一刀下去,真的与陆詹事彻底割席,不似一家人。

    简直满口胡言狡辩。

    祁聿抿唇,明知只有陆斜懂了这些才能活,可她还是希望陆斜别懂。但他回宫后便无路可选,终归还是‘死路’一条。

    别说宫内阉人扮的什么角色,便是朝上诸位士大夫也要扮演国策、君心下适应的角色

    她伸手触了触陆斜脑袋,心中百味杂陈。

    “你话太多了。”

    陆斜这么多话,其实也洗不干净她手上曾经沾过的血。

    陆斜猩红着眼咬牙:“祁聿,你想做是非善人,就滚出皇城,这里不适合你。”

    “把你的罪给我,我替你背下,来日我替你上刑台,剜剐枭杀、挫骨扬灰我都替你。”

    陆斜咬牙,这话后嗓子一软,扣手轻轻拿住祁聿腕子。

    她被碰触的一颤。

    陆斜却将人拿得更紧,将她的手放自己额头上贴着,哀声祈求道:“殿下今日真的动气差点杀了我。你,哄哄我吧,干爹。”

    这个称呼祁聿浑身惊颤,完了,陆斜也变态了。

    “陆斜?”

    她不真切地唤一声人,怕不是眼前谁掉包了。

    腕子有道极其硌人的粗糙,她知道是那日文书房陆斜执刃划破自己掌心结的疤。

    贴着陆斜额头,掌心温温,陆斜活得好好的。

    不知白日京营中殿下与他是何种处境,但肯定不太好。

    “在呢。你喝了安神药,困么,我守你一会儿就回去。”

    祁聿瞪着眼,不困了,这破药没

    什么用。

    第118章 原来祁聿真真不是个好东西,她太坏了……

    随着房门开条缝,风雪粗暴地挤进室内。好不容易烧暖和的屋内一下灌上尖风,刺骨起来。

    陈诉拧眉先声喝斥:“谁!”

    赵氏合也松了松指尖文书,横目看向门前。

    陈诉厉声责怪要是旁人,大抵要伏地磕头。

    祁聿反手阖门,正褪沾满雪酥的狐裘披褂,一张清素的脸被寒风吹得潮红,几分隽怜自然而然透骨而出。

    “冻着你了,陈提督恕罪。”

    这样俏皮的寒声让陈诉一愣,又定睛两眼门前,祁聿真实站在光里。

    余光从他鬓角擦出去,五更天的外头黑乎乎一片,院中只有一两盏素灯,满天沉寂只剩簌簌雪声。

    陈诉几许惊诧:“这天儿老祖宗肯放你出屋子?”

    “我以为至少半个月见不到你,才几日就出来了。”

    陈诉言下的不可置信毫不遮掩,一顿阴阳怪气、好奇直扑人脸上。

    虽陈诉说的是众所周知的事,可这样直面揶揄赵氏合看向祁聿,他仿若无闻搓着手在火笼子上烤,一身赤红职袍在火中愈发鲜亮。

    祁聿给自己捧杯热茶。

    氤氲温透睫毛上的雪,晶莹水汽凝成细密的水珠挂在睫毛上。

    他抿口茶水,不着情绪轻笑:“方才也拦了我许久,说怕我冻着。这鬼天是真冷,你们辛苦了。”

    衣裳嵌润的寒气此刻被火驱散,煦和暖光拢在面上,可是好好喘口气。

    祁聿又往火笼上凑近半分,明火将人照的红彤彤。

    陈诉睨眸,声音无有波澜:“不是谁都能如你这般躺在榻上不干事,你有福不享来这里做什么,厚雪冷天的。”

    知道祁聿要说什么,陈诉先一步答他话:“你的福旁人享不来。”

    陈诉铺纸捏笔动作断掉她口中啐语,陈诉誊抄折子是不想与她作口舌。

    祁聿猝了心口一拍。

    忽然一道阴影遮下桌前一半光,陈诉吊睛抬眸:“如何?想动武?”

    祁聿讪笑捧着茶再坐近两分。

    不及人出声,陈诉便知祁聿有事要求,他思索一二搁下笔,对祁聿警备起来。

    “你说。”

    祁聿有求是很难的他乐意听,但不愿沾手。

    祁聿鬼魅展笑,陈诉看得人一个激灵下意识想跑。

    祁聿动声钉住人:“东厂里与老祖宗有关的案子全没了,我知晓你定有副本,什么东西你肯与我换?”

    祁聿面上不羁,话中却是柄柄直刃,杀的人害怕。

    陈诉浅扫眼赵氏合,浑身杀性骤起。

    他冲祁聿戾喝:“祁聿,别乱说话,老祖宗的物件我不敢违令私留,手中没有你所谓的副本,莫在这里寻我不痛快。”

    陈诉有些头疼,祁聿要么不张口,张口尽是这等死境,就不该同他搭话。

    他气息暗自翻涌,神色悄悄探着赵氏合的反应,对方静静不动地看手中文书,对一桌之隔的他们仿若不见。

    祁聿单手支着桌面撑着下颚,瞧看桌对面的赵氏合,却不将人往眼中装。

    眼底幽深,话朝向陈诉:“年后春暖之际司礼监格局会变,老祖宗都知晓。我敢找你要,自然是他也知晓你手中有,你将副本给我或是给他,其实都会到我手中,无所谓就是满足一下老祖宗怪癖罢了。”

    颈子缓缓扭向陈诉。

    “所以陈诉,给我吧。”

    “你胆敢私存他的罪行,上交老祖宗还得叩罪。给我我能助你重回司礼监,那顶顶高的位置也不是不可,我可以在死前替你清一清挡路之人”

    赵氏合听懂,瞬时芒刺在背不敢动弹。

    他们俩坐在对面‘密谋’杀害老祖宗、扭动司礼监格局。

    当他面商谈,这是不惧他传话还是要拉他入伙?赵氏合只觉今日不该到经厂处理事务,脑中迅速展算,心下已然开始筹裁如何应付。

    陈诉循着祁聿目光再度看向额角青筋的赵氏合,随即与祁聿视线一撞。

    祁聿眼底含笑,微嵌湿寒,字字冻煞人。

    “赵秉笔手握过一省兵权,来朝也是你的一大挡路石别脏了你的手嘛,陈提督来日可是要身负清名扶摇直上的人物。”

    一个男人便是受了刀,也不必娇娇俏俏抽了骨似的去勾人,还以他性命在本尊面前与人协议。

    赵氏合看祁聿矫揉死样子,一把拍桌站起身,细掐着眸戾看那张绝姿。

    扬声厉喝:“祁聿,你也太不将人看在眼里!”

    祁聿将人性命这么轻易悬在唇齿间是该骂,但赵氏合完全不会骂人,声音大有什么用。

    这又不是战场,落祁聿身上不痛不痒的,一点杀伤力都没有。

    陈诉垂眉细思了祁聿话。

    看来年后祁聿与老祖宗便要死战了,就祁聿性子跟累年偏执是必死的,全看他一命扯不扯得下老祖宗

    若扯得下司礼监掌印之位空悬。

    他是内廷提督大太监,能与他一较的内廷没几人。撇去祁聿,明面也就是赵氏合跟陆斜了,往下的不成气候,越升几率不大。

    陈诉目光在自己骨管木斗紫毫犹疑几眼,唇角抿紧。

    “可我给老祖宗,他为了你嘴中怪癖也会帮我清路。且他老人家权柄手段比你快祁聿,这回我就不选你了。”

    “你行事疯癫得紧。”

    他还记得李卜山那事的教训,祁聿以他经年心结叫他甘愿入局,结果踹他下桌。

    陈诉果真有。

    祁聿心脏热烈一撞,万绪悄然压死在体内。

    说司礼监格局有变乱人心绪,陈诉对这张桌子常日殷切,事因又是她久年执罔此生必成之事。陈诉心思再谨敏,也挡不住自然而然会发生的事叫人心思松弛。

    祁聿眼睛弯起,眸底精光暗藏,指尖轻轻蹭着手中杯壁的花鸟浮雕线条。

    “如今我同老祖宗住一屋,他哄我都来不及,怎会惹我心焦。我说了,老祖宗知道你有,没找你问罪是不需要”

    “你若不信去问便是,就是你去请罪,没顿好罚出不了门。”

    不提‘没人’知,提了便是逾越犯禁。私藏上位者罪证,陈诉也挺胆大。

    祁聿继续哄道:“此物给我,老祖宗惩戒我替你受。你知道的,我挡的下。”

    是,祁聿能。

    他人恣意狂傲,行事无忌不拘,可从未出过诳言。

    这种人生大赌不加码,如何成最终赢家。

    即便最后老祖宗活着,没了祁聿这个盼头、兼他年岁长,这个内廷他也叱咤不了几年。

    不过是最终他被踹下提督之位,只要还在内廷,就能翻身。

    他再看眼赵氏合青白的脸。

    祁聿敢当着掌过兵权、秉笔之身赵氏合面前说出这事、不藏掖,看来老祖宗是真知晓了。

    老祖宗也是要同祁聿赌一局生死来求人心。

    两个顶聪明的人,终局却是这般荒唐的因由,简直顽笑。

    祁聿特意当着人面说也是真心求他手中之物。

    陈诉垂想片刻:“我要陆斜、跟太子身旁徐大伴两条性命换。”

    若老祖宗死了,此朝他能自己安坐。可若他日改朝,太子登位后最容易攀高司礼监掌印的人却是出自东府的陆斜,或共同随身伺候的大伴。

    陛下眼见年尊,他也要为将来考量一二。

    这两人名字叫祁聿轻愣。

    刘栩不会将弑君之事同除她之外的人轻言,她灼目看两眼陈诉,祁聿浅先赞陈诉一声远见,连改朝威胁也想到。

    祁聿略微掐眉,想也不想朗声道:“好。我替你杀他们,你将东西给我。”

    了了几句便将司礼监翻了个,赵氏合横眉怒目看桌对面,对面两人均没将他看进眼中。

    他那一声叱咤也无人在意,赵氏合气息陡然翻转,手中文书捏烂一本。

    陈诉重新钩过笔,清淡看向对面,对赵氏合种种外显情绪不以为意。

    “赵秉笔虽在桌上,但你确实不够看。前

    方杀敌与内廷不是一回事,你才回来半年,这里谁能用谁不能用、谁是谁管辖阵营你尚未弄清,有何能力插手变局。”

    “今日的话你便是一字不漏告知老祖宗,怕是他老人家也懒得你。祁聿真怕的话,方才就不会张口。”

    “我不怕,是因祁聿在前,要死他先死。”

    祁聿白陈诉一眼,回自己位置上捉笔,从桌面钩起已经誊录好的文书开始批看,全然不管陈诉废什么话。

    今日目的达成,此刻她心神愉悦,好得不能再好。

    只是顺利的就像——陈诉一直在等她求此物。

    不管是她主动求索还是陈诉故意等候奉上,都可。

    陈诉看着灯影下的祁聿,不厌其烦跟赵氏合多‘科普’一句。

    “祁聿杀人最是干净。他喜欢乱市投金,再众目睽睽之下将金子递与想杀之人手中,怀璧其罪自然会亡。然后祁聿‘报官’失金,金子寻回手不沾血还铲除异己,痛下杀手的贪婪之人他若看重,提人出狱又是一柄可用的好刀。”

    “明明是他恶念歹毒,可他就是干干净净、好处占尽。”

    “赵秉笔,我的意思是,祁聿在这里开口是不想杀你,望你看清局势能躲会避。你不感恩,也莫乱局,别自寻死路。”

    “他啊,长得好看最是阴鸷恶心,坏种一个。”

    祁聿视线沿文书边沿扫出,轻轻落陈诉脸上。

    轻嗤声:“不用你夸。”

    赵氏合此时背后细密密一层冷汗。

    不知是此刻对祁聿再一层的理解,还是司礼监诸般‘清明友善’却这般血戾看透。不避人的公然叫杀掌印、颠翻内廷,若再往内里深瞧、指不定是如何污糟

    门外陆斜听罢铁青着脸掉头,身旁内宦要张口,他悄悄压声:“今日我没来过,懂吗。”

    那人猛猛点头,应‘是’张口前,陆斜手中绣春刀鞘直至这人眉心,这人双膝一软差点跪地上。

    “地上雪扫了。”

    祁聿心细,看眼院子就知道痕迹跟人数对不上,闹出动静与她谋划不好。

    最后看眼闪着灯火的议事厅,不管这内宦反应,陆斜悄默倒吸口气冷气转身朝经厂外走。

    到了经厂外宫道,他身子趔趄抬手撑住宫墙,掌心密密麻麻的寒钻进体内叫他结结实实打个停不下的冷战。

    陈诉说用他性命换,祁聿怎么能想也不想就应了?他性命在祁聿眼中怎么就这般贱!

    心口噎得好一阵疼。

    明年春司礼监变局原来他自作聪明保下祁聿这回,这一天还是这样近。

    她的计划至今一字也未露给他,一字都没从头到尾他只是她削杀刘栩万千刀刃中的一柄,不起眼的一柄。

    陆斜仰头,天上雪酥不消多会儿便落了他一脸。

    他想:祁聿真真不是个好东西,她太坏了。她安排了自己的一生,却将他救回来后就不管不顾。

    甚至她救得也不是他,是祁聿

    第119章 不好祁聿,我们就这样好不好。

    祁聿翻腕服药,刘栩仔细照看身前小炉。

    祁聿饮罢拧眉搁碗,刘栩将炉上搁砖上倒扣的茶盏捏起,琉璃砖上的梅花蔫了神色。

    杯底此刻被梅花熏了些花露,刘栩将刚冲泡好的茶倾进去。

    茶香伴着梅香随着水汽冲荡在两人间。

    刘栩递过茶:“润口。”

    祁聿接过手,睨眼炉上烧干的梅花,鼻腔猛钻清香沁人心脾,笑着含口茶漱舌上苦涩。

    刘栩目光灼灼温瞧着人:“你喜欢就好。”

    “这半年你温”不能说祁聿脾性温顺,刘栩紧急换口,“温煦不少。”

    祁聿这样的因缘刘栩清楚,但不忍细想,略微入心都会将他刺杀个好歹。

    左不过是祁聿觉得自己日子要到头了,由心轻松不用再陷这等风尘肮脏里,故而大方的不与他耿耿于怀的计较。

    祁聿这样的大度、生死看淡,叫刘栩心悸好阵抽疼。

    当时就不该叫李卜山去死,这样祁聿还能撑着,不过磨心罢了。

    祁聿太会犯进,于他面前退一步就得退到底。

    祁聿预知他要说些什么,在刘栩换词后才冷冷瞥刺人一眼。

    刘栩温眉讪笑,从火上取拿颗烤温的莱阳梨,亲手在盘中切成小块给祁聿递去。

    祁聿瞧着烤梨冒着热气,轻嗤声抬手接过。右手食指敲响桌面,示意刘栩再添杯茶。

    屋内随侍几人见此场景一动不动,祁聿面前自有刘栩动作,他们抢着做还要落到掌印责惩。

    刘栩自然端过祁聿面前饮空的茶盏,滚水烧烫去味。

    重新在花瓶里摘下几朵新鲜的梅花搁到琉璃瓦砖上,倒扣茶盏瓮住梅花,烧梅露给祁聿冲茶。

    一抬眉,祁聿指尖捏着银签将梨滚进糖粉里,小口吃得弯了眸。

    霁月风姿萦在祁聿眸底,这般修玉人物实在精妙无双。

    他温静乖巧模样刘栩近十年来想也不敢想,享受这样的祁聿几个月,刘栩没法不起贪心,想索求这样的他更久。

    此刻祁聿只是随意坐在对桌静静地吃梨,刘栩便不可自已的沉沦。

    某种贪心妄想般的期盼在刘栩嗓中磨半响,他带着祈求讨问:“祁聿,我们就这样好不好。”

    “我死了,掌印之位给你,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活着,好不好。”

    这种平静温和的日子实在太美好了,他不想与祁聿拼个鱼死网破两败俱伤,也舍不得祁聿下狱遭受磨难。

    只要祁聿点头,他们就可以站在天下顶端受万民供养、百官臣服,过着神仙都羡的日子。

    祁聿口中乍甜随即化开,听清刘栩的话她移目到对面人脸上,周身霜飒骤起。

    不等她张口,刘栩拂袖冷声劈断她即将出口之言:“我知道了。”

    她乖觉点头闭嘴,继续吃梨,刘栩知道不可能就好。

    思到某处她眉间一蹙。

    “七日后要拢算六部两京十三省的账,我一个人核不完,赵氏合跟陆斜空有头衔没大用,还没庚合与许之乘心有算计。将陈诉调回来跟我一起盘年账吧,等跟内阁一起在皇爷面前批完国账再将他放回去。”

    刘栩取下蒸好梅露的盏子给祁聿倾茶。

    “你自己去传就是,作什么同我请告。”

    “你与陈诉做那等蠢事我不也没与你计较,你爱如何便如何。”

    递茶时瞧见祁聿唇边一抹糖粉,衬着他隽秀五官有些意趣。

    刘栩另一只手抓起帕子,扬手示意祁聿凑近。

    祁聿想也不想拒也不拒撑着桌面起身,佝肩朝刘栩塌下颈,任他随意作为。

    刘栩眼中笼住人,抓着帕子气息却倒扼住。

    这一瞬他觉得自己离祁聿好近,近到他伸手就能将人死死握住,祁聿不会烟消云散,不是如梦如幻的空境。

    刘栩抬手给祁聿拂去唇边糖粉。

    “你这样我不习惯,你告诉本座这是真是假。我连做梦你都不会这样乖巧,只会恨我。”

    他带着求望茫然复述:“你是真是假啊祁聿。”

    拂净后刘栩垂眸看着白色粉末,将帕子珍宝般小心翼翼印自己唇上,舌尖轻轻触到糖粉,清甜味觉一下叫浑身血液滚炙,眼底猛然灌进激荡。

    祁聿看见他眸底浑浊靡色,本能浑身僵住,往后坐回时候刘栩伸手扣住她肩。

    刘栩在她咫尺间一下一下伸出舌尖卷舐帕子上的甜粉,他眼睛死死锁着她,好像舔的每下都祁聿。

    祁聿:“”

    她从恶心到震惊、再到平静。

    指尖摸索到装糖粉的珐琅碟,端起落刘栩眼前。

    瞧着刘栩唇边被津。液润湿的帕子,祁聿摁下心中惶惶:“你喜欢甜食?喏,还多。”

    她叹口气,“您也确实许久没折腾人了,一会儿我给你拣选位吧。”

    刘栩一息赤红了眼,胸腔剧烈起伏。

    祁聿声音慢慢清冷寡寒。

    “您这样不清醒就不讨我喜欢了,最后段时间我们体面点。”

    听祁聿话刘栩将人扣的更紧,帕子狠狠掐进掌心。

    他面红颈赤:“非得拿命拼死我你就喜欢了?与我这样活着是怎么就难为死了你。”

    祁聿拨开刘栩拿她肩的手,嫌这里脏,挥手拍掸肩头。

    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最后的日子我就想舒心点,好吃好喝的喘喘气。这些时日不与你做刺好好相处,您怎么贪得无厌。”

    祁聿朝门前抬手示意,自己掌家立马会意去刘栩书房给她拿衣裳。

    她没好腔又凝着诡异平静,轻声道:“届时我输了,你要我笑我就笑,要我脱我就脱,万事随您,但不是现在。”

    这是刘栩所想,可这话也没得叫他呕心想死,一时不知如何接茬。

    披氅在火旁一直烤着,往身上一披暖和。她舒畅耸耸肩,满意‘嗯’声,手中顺势被塞了熏着香丸的手炉。

    颈子略塌,一顶铺了兔毛的暖帽给她戴上,系带也由人盘好。

    刘栩愤红双眼,指甲隔着帕子硬将掌心扎出血。

    看着人要出门,提声:“风刮了几日外头下冻,地上雪都没化。才用了药,仔细出去再冻着,你受得住尖风?”

    “滚回来。”

    刚生过气刘栩此时语气沉厉肃穆,听得人脊梁打颤。

    室内除去祁聿,旁人气都不敢喘,只差再一个提声便要伏地请罪。

    刘栩将他们结算日子提前,少了许多她累心算计,不用再一个九年拼杀,她其实对眼下日子很是满意,静候顺暖花开便是。

    祁聿疲倦掀眸,心境平和道:“一会儿就回,我不会同您置气的,您也莫拘着自己。”

    刘栩只当祁聿此刻不想同他相处,人偏要走也能理解。

    黑脸指着祁聿掌家,“贴身好好伺候,他回来热了咳了受板子去。”

    “瞧着时辰给他换个手炉,带两三双鞋袜,仔细冷着给他换。”

    祁聿对此事无巨细仿若不见,朝门一动,门外立即有人将棉帘子掀开供她出入。

    陆斜坐在火旁的案桌上批看内务,忽然一人来报。

    他将人传进来,叫人说话时还钩着笔判看文书。

    “方才东厂去烟花巷抬了个人进宫。”

    陆斜手上失力划脏文书,几行字污得连不上内容。

    他脖子僵半响才扭动,胸腔嗡震杂声刺耳。

    老祖宗终究是忍不下了祁聿在他眼前晃,刘栩那个畜牲又能再忍几日。

    喉咙淤塞才凝动,门外一声又叫陆斜难堪的话反落腹中。

    “祁秉笔说月末要与内阁开年末朝议,现在除去御前上值的,司礼监众掌事手中事务暂时搁置,即刻回经厂核计两京十三省六部的详册。”

    陆斜口中腥锈倏地蹿进鼻腔,呛得他眼底略微膨胀了几缕血丝。

    自从祁聿搬进去,刘栩几乎金屋藏娇不让人出屋,而祁聿此刻却主动做议会给刘栩腾屋子她活得真是太恶心。

    鼻头酸后,陆斜押一押呕翻不止的浊气,才堪堪稳定心神。

    戾哼笑道:“回他爹的宫,叫祁聿候着。”

    他才与祁聿有生死仇怨,现在不宜太热切。陆斜心急如焚在西厂墨迹半个时辰,才悠哉游哉出门。

    特意吩咐行程慢些,想在众人眼中杀杀祁聿威势。实际他抠紧轿子,恨不得一人一脚叫他们跑起来。

    磨磨唧唧到经厂,进门瞧见漫天大雪里祁聿跟陈诉并坐在院中,两把椅子中间置个火笼子,身后有人执伞挡雪。

    祁聿穿得奇厚,将三尺多宽的寿字宝座嵌个实,脚下踩个烧了碳的脚床。

    抬手正指挥着身前内侍给她堆雪人玩,一人高的人像就差个头了,这人衣裳是司礼监职服她这堆得是谁。

    祁聿舒眉展颜玩得很是开心。

    身旁掌家换拿一册文书,躬身请问到祁聿身侧。

    “再是户部的账,秉笔,算盘要么,还是让他拨。”

    后头一人冒出个头示意给祁聿瞧。

    她余光轻轻扫眼,抬手接过一把暖玉做的算盘搁膝头。

    “你读,一起。”

    又瞧眼刚进院的陆斜,他一身窃蓝嵌着银线盘绣流云文斗篷,裹着修竹身形。

    他挺阔开肩胛如阳煦山立,单手扶着腰上绣春刀,洋洋洒洒少年气息直逼进眼底。

    短暂对视她莞尔垂眸到膝上,指尖漫不经心拨了一下算珠。

    祁聿掌家点头,翻开文书。

    “这是十三清吏司的第一本,宁成二十二年一月礼宴、祭祀、杂计共六十七万八千九百七十四两二厘;拨向辽东边墙、云南上四关军费一百二十万两现银,衣裳、粮草、兵马、武器共计六十八万两”

    祁聿算盘拨得好好的突然皱眉,朝前吩咐:“那个下巴褶捏出来,不许美化老祖宗,一会儿我要踹的。”

    “对,就这样。”

    “营造战船七艘两百六十九万两五千零九十四两,配用武器共计四十一万七千一,建造商船三艘七十八万六千四”

    祁聿掌家并未停声。

    陈诉从文书中轻慢瞥眼身旁,神情疏淡的又移眸到手中。

    陆斜曳眉,祁聿虽同人讲话没看算盘、指尖也没停,算盘声儿急却不乱。

    她雪中拢衣,指尖拨得玉珠子简直就是副绝景。一边玩闹、一边正经办差,竟还有她这种一心并几用的人。

    他眼底将人深深再笼个几眼,提步朝厅内去。

    宫门下钥前一个时辰,他听到门外算盘声中祁聿轻声吩咐。

    “去替我叩问老祖宗安,问他今日给备的什么饭菜。”

    陆斜头疼地掐住额角,胸腔又於口浊气不上不下将人心口顶得疼。

    祁聿叫人去问老祖宗完事没

    桌上庚合跟许之乘对眼了然,又默默垂头在文书里。

    两刻后院中有人回来答复:“老祖宗”

    祁聿斩人话:“叫他敞着房门透透气,我去趟户部就回。”

    陆斜从雕花明窗瞧向经厂院子,只见祁聿扭头看身侧人算盘,再双眉颦蹙地从几个承盘里拿出六本。

    东西扔打算盘的内侍算盘上:“这几本带上,有错,你也跟我走一趟。”

    “十三清吏司的第三册 、其中七十八道钞关事务第五小项数额是错的,我记得那时就是你在户部坐记。错账你也照拨不误?光听报不动脑子想当初你签字的文册内容么。”

    祁聿厉声犹如刺刃,每个字跟语调都叫人害怕。

    陆斜隔门却听得舒眉,这声音真带劲。合该他站祁聿面前听训才是,那人真是捡了天大便宜。

    那人屈膝在雪中听训,心服磕头。

    “是四月十二奴婢户部坐记签的文书,方才数额报错奴婢忘了是自己签的字,秉笔强记、教训得是。”

    一笔一笔不间断听报还能记得当初是谁过手的账、跟数额,祁聿实在厉害。

    她指腹一动,掌家心领神会从小案银炉倾盏茶递祁聿手中。

    她抿口润嗓:“老祖宗房里那人还活着么,活着我亲自送出宫。”

    陆斜:?

    这不该是她行径才是。

    他恍然明白过来,祁聿就是被李卜山择选送到刘栩榻上,她对此行径厌恶非常。

    如今为自保也做了同样的龌龊事,才会从宫外烟花巷抬了会伺候人的进来,没折腾内廷毫无经验的人

    第120章 怨气她都觉得自己有被陆斜玩弄撩拨到……

    祁聿赶着宫门下钥回宫,踏进直房院子便看见刘栩屋前阶梯下并着两个雪人。

    她眼底浑搅诸般杂色,气势汹汹阔步走到雪人身后。

    本该随着刘栩御前上值的掌家此刻忽然插。身在她跟雪人之间。

    躬身复述老祖宗上值前的交代。

    “秉笔,老祖宗说回来瞧不着要重新堆个更”

    祁聿不等人说完话,提手一巴掌将人扇翻在地,脆声响空。

    他也算是有品级的,身后两位忙着扶人,她身侧乱成一团却一眼也不给。

    冬日衣裳厚、遮挡足够严实,抬腿从后就将两个雪人踹倒。

    两个人形等高的雪人四分五裂碎了一地雪块,她踩着烂地往上走。

    “跟他说声,就是只许我放火不许他点灯。谁敢再听他吩咐堆那些龌龊东西,且看是听老祖宗的话能保命还是我的。”

    头顶门‘哐当’阖上,刘栩掌家才在两人搀扶下站稳。

    真是自从李卜山死后就没人能治得住他,且叫祁聿狂死。

    他气红了眼甩开搀扶:“去御前!禀老祖宗。”

    祁聿合上房门,一边解扯氅衣系带一边四处行走灭灯。

    刚要摸黑拐进书房,眼前锦帘被一只手掀开,室内刚暗她眼中尚未适应,只能略见一张比她高的黑影倾轧进眼底。

    熟稔漫身,她便未起防备,只单单挑了眉,心中‘果然’二字落实。

    陆斜声音清朗压近:“你怎知晓我会来,早早灭灯护我平安。”

    笑意藏也不藏,带着舒心乐得正欢喜。

    祁聿想出声解释不是,可她张不开口,因为陆斜说得是真,她就是脑子不清醒的下意识护了他

    眼下回过味,脚下朝后一转:“那我去将灯燃上,省得你厚脸皮胡想,明明是我安寝不喜太亮。”

    陆斜一把摁住祁聿转身动作,腆着脸笑。

    “是我不要脸讨你便宜,干嘛起性要我性命。”他慵散着腔继续笑道:“求你,我求你饶我一遭。”

    祁聿总是嘴硬心软对他一再容情,简直可爱。

    他竭力想看清祁聿此时模样,眼中也被黑笼着影儿,只能借门外月色稍稍搭描身形。

    屋里要点灯,外头瞧见窗上两道人影。报去御前刘栩耳中,‘奸夫’搜不搜得出来,她均吃不了好果子。

    祁聿发觉肩上力道轻软,连同陆斜讨饶声腔柔顺,人真是软烂到泥里了。

    她微蹙眉心:“我怎么将你教成”泥性儿。

    祁聿话到嗓子眼她梗着脖子吞下,陆斜回宫这半年除去她面前,在外头杀伐果决,没几日便将自己亲爹积攒三十多年声誉碾在地里踩了无数脚。

    她其实至今判不实陆斜性子,毕竟自己见的与报上来的纸墨、他人口中言并不是同一人。

    抬手搡把陆斜嫌他挡道,自己拨了帘子塌脊朝门里进。

    “你也是胆大,司礼监掌印的窗也敢乱翻,不怕被人瞧见告了打死?上次就想骂你了。”

    陆斜胸腔受一道力轻抚,脚下顺着就朝书房小间里颠,心神陡然恍惚差点抬手抓住这只手。

    发觉自己逾越,他忙从嗓中抖出句话。

    “那干爹上次怎么没骂我,我行了错事你管教管教我啊,我可是只有你教了。”

    陆斜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自然伸手接过她臂上银狐氅衣轻车熟路往架杆上挂。

    又这样喊祁聿脊梁一震后蹙紧眉。

    “你还这样喊我做什么,不别扭?”

    都知她是女子了,怎么张口还这般轻易。

    显得他愈发厚颜无耻,陆家好教养陆斜真是一点也不沾。

    陆斜走进窗光下,雪腌过的月光柔出更淡的色铺他半身。脑中自动补齐他周身身量,祁聿不由自己咋舌他生的玉质。

    只可惜这身衣裳坏了陆斜风流品貌。

    她眼睛逐渐适应室内昏暗,陆斜模糊五官渐渐显见。瞥清陆斜动作后她气息稍稍顶促了下胸口,不知名心绪漠然胀开。

    陆斜几时将她‘室内’都摸清楚了。

    陆斜披挂好氅衣,忙牵扯着祁聿衣袖送人上榻。

    她背上金针还嵌着,不宜受风受寒,这个天再引起前几日那样的热,反复起来这个冬天都要下不了榻了。

    “所有称呼里只有这个与你最近,自然要挑个便宜。”

    陆斜声音干爽,比刘栩那个恣心纵欲要舒适的多。

    小臂被人轻轻握着,祁聿垂眸看眼两人‘肌肤’相亲的阴影。

    “你如今真是一丝脸也不要。”

    陆斜哄人上榻,弯腰瞬间祁聿一把将人腰腹顶住不许人佝偻。

    预判陆斜动作,她厉声叱喝:“不要你侍奉,站开。”

    陆斜金尊玉贵的,作什么行这等伺候人活计,弯腰自己去褪靴。

    “你来有什么事,说事。”

    一听陆斜就拧蹙起眉:“说事说事,我就不能单是想见见你?”

    陆斜握住祁聿腕子将手提起阻人弯腰,自顾自蹲下身握住人小腿,想给她褪靴。

    触到革靴,方才她踹的雪人雪渣进屋全融成水,靴面湿了大半,手一碰都凉还好她没碰着。

    祁聿搡他肩抽腿,陆斜直接下力将人摁实在手中,不叫祁聿乱动。

    夹着寒气蔑哼:“不要我伺候,你出宫马车里同那位小相公顽笑时便自在了?”

    “你还将御赐的玉给他摸,他长得有我好看?比我同你更亲近?他是个什么东西,值得你与他好言二三句的相谈出宫。”

    他跟她才是生死一处的人,祁聿是不是又忘了。

    这个该死的凉。**。性简直可恶。

    陆斜龇牙,横眉再问。

    “你为什么从没主动将你的佩玉给我摸摸。”

    御赐加常年亲佩的玉,这该是多亲昵的关系才能碰触一二。

    他摸过,却不是祁聿亲自放他进手中给摸的,与那人待遇简直天渊之别。

    他在司礼监听人报来的时候气都气死了。

    这小寡妇一样的冲天怨气祁聿猝然无措。

    她没给,陆斜碰得还少?抓握好几回了吧,这才是真真刘栩都没摸过的东西。

    陆斜在说方才出宫去户部,她顺手带上那位烟花馆请进宫的人

    她第一次给刘栩做这种龌龊事,人好好活着,不免就起了宽仁,纵了那人一份愿景。

    鬼晓得那人钱财不要、权柄不沾,就求着见一见这块玉。

    虽不合常理,可这人也确实实实在在给她解了难,一个小要求罢了,给了便给了。当时想着那人要敢作势摔藏,便就地将人杀了。

    他一个富贵出生的小少爷同个娼流作什么比,陆斜究竟有没有长脑子。

    陆斜一嗓子埋怨,此刻她明白陆斜今日为何会来

    腿一下不再动,放任陆斜爱如何就如何。这是借着由头来耍赖,他撒完心气儿就好了。

    早知如此她就该花钱买清净,叫陆斜成现在这个鬼样子太不合算。

    陆斜蹲身在床侧给她褪靴时时不时冷哼,听得出他很不痛快,极度不痛快。

    一声又一声啧嗤祁聿觉得扎人,实在听不下去陆斜‘怨妇做派’,她从腰上拽下玉递过去。

    特悬在陆斜眼前供人解气:“你摸你摸,赶紧拿走。”

    要不是御赐,她此刻都想塞给陆斜不想留下了。

    陆斜将人腿脚塞褥子,笑着拎起自己衣摆擦手。

    起身双肘撑在榻沿,伸手并在她指节旁轻轻绕着线绳,玉在两人之间一点一点被提高,再一点一点被他捏紧掌心。

    陆斜将每个动作分解成最最慢的状态

    祁聿觉得被一丝丝提高的线绳、跟一点点被握紧的玉是自己她有被陆斜玩弄撩拨的感官印上心神。

    奇异的酥涩在周身肌肤下乱撞,密密麻麻的不适却找不着落脚点、也无处宣泄。

    颈侧贸然烧起来,好似身上有些热。

    “以后别给旁人碰你的玉。”

    祁聿瞧着自己佩玉旁探出的深邃眸光,抬手一把捂上,不知怎么不敢看。

    没想到近了人身、拿了人玉,现在祁聿还主动碰他。

    陆斜朝后微仰颈子,胸腔闷了声笑。

    指腹来来回回划着脂玉,触感厚朴润手,果真是贴身数年之物,很有人气。

    陆斜漫不经心玩着,忽然想起正事。

    “你方才在户部衙门前挑衅瞿尚书,当街讹人炭敬,为什么。”

    “刘栩一应俱全下你从不私收孝敬,瞿尚书因其父乃宣德公,根本不屑敬奉宫中阉人。你讨了个根本不会给你钱的人故意开罪,为什么。”

    陆斜两个为什么在究其因果。

    原来如此,他是来多管闲事的。

    祁聿镇静伸手夺过自己佩玉:“你是来叫我事事同你言明交待的?那无话可说,走吧。”

    “我的行事轮不着你来盘诘问询。”

    陆斜扯紧得之不易的玉,反将祁聿动作钩到自己掌心,不小心将人握住。

    肌肤一触,他喉头凝噎声粗重。

    心涧素水烹油:“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无故开罪人。”

    他悄然敛目,怕被祁聿瞧穿藏不住的心意。

    当街得罪重臣,此举是为了春后以自身抵杀刘栩进刑部时,多叫人往自己头上踩么。

    她的罪越是落实,连带举发的刘栩越是难脱泥淖。

    祁聿还真是嫌自己是个好死,尽找为自己找无解之局。

    祁聿声音不似方才无奈宠溺,现在倒是被门外雪浸了个透似的寒凉。

    字字叫人打颤。

    “他公务出错,我岂能白白救他。若非今日我出宫,这几本文书真到皇爷面前跟内阁的朝议上,他怕是要当场解衣引咎去职。”

    “我难得一善,错了?”

    陆斜瞪着眼看他刚给人褪下的靴。

    一善?真是善吗。

    祁聿今日便是说得天花乱坠也是胡言。

    陆斜掐紧手中佩玉:“瞿尚书行事自来周密,报进宫的户部文书数额不可能出错,今日查出的六本若真纠察下去,是谁填错。”

    祁聿张嘴,陆斜笃定是她所为压根不听,直接出声断人狡辩。

    “祁聿,你再瞎掰试试。赶紧说为什么,别叫我用西厂抄你的底,提前翻了你的心计。”

    他真的惧怕,怕祁聿跟刘栩兰艾同焚。

    陆斜予她胁迫都用上了?

    “你这是已经定了我的过。”

    她掐着眸细瞧人:“我一手将你捧上西厂提督之位,你便是如此行用手中权职的?”

    “你要坏我的事?”

    陆斜听她内容四肢巨麻,刺寒蹿上脊梁,这是坏事?祁聿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好心。这难道不是救命?

    来日少一个恨她的人,少一本参奏,才能多一份讨救性命的机会。

    他明白‘祁聿’一心就想拿命拼死刘栩,且她意志坚定毫无转圜余地

    陆斜掐紧掌心,温润的半块玉十分硌手。

    “治患戒忍也,防患戒疏也。李卜山死前你的惯行怎么如今就颠倒了,他是你的什么泄洪的阀门不成,他死了你就疯了。”

    “难道让我眼睁睁看着你去开罪朝臣,待来日多柄刀剑悬你头顶项上么。”

    祁聿抓紧玉,陆斜却抓紧了她。

    她嗓子涌动番。

    “陆斜,你自己就在司礼监,你在议事桌上喘一口气都是在开罪他们。阉党清流本就是不休的两路,不得罪,那你现在一头撞死去。”

    “你究竟想做什么。”

    上次他来祁聿也说这句话。

    他想做什么,他想祁聿活着,只是祁聿一心就想刘栩死,什么代价都不管。

    “瞿尚书之事与你无关,我要行什么也毋须同你请命。你若再插手管我闲事,这个年衢州的新年风俗你想念么。”

    祁聿轻轻一声问,陆斜整个僵住。

    祁聿意思是他再敢管闲事便要将他重新支去衢州

    他梗着脖子抬眸撞上祁聿眼睛,她眼底冷意氤氲幽幽,瞧得他通体寒蝉。

    祁聿静静等他应声。

    陆斜嗓子瘪声:“不敢了。”

    怕祁聿听不清,陆斜咬牙:“不会再探听你的事了。”

    “回去吧,我要睡了。十一国议,往下没几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