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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三十一 “我,我什么都没有准备。”……

    将怜南哄睡之后, 宋津言收拾了一下有些乱的客厅,小猫跟在他后面一点一点蹭着裤脚,收拾完之后,宋津言坐下来将小猫抱起来。

    小猫被他用不舒服的姿势抱着也没有挣脱, 几天没见主人了不舒服也乖乖地蹭着主人的手, 宋津言将小猫放到腿上, 小猫爪子扑着要往他身上爬。宋津言抬手摸了摸小猫的脑袋。

    那个冬天之前, 小猫突然就愿意和他回家了。他听不懂小猫说的话, 但是猜想那半年多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他检查过了小猫身上没有伤痕,想来想去只想到那一句——“流浪够了”。

    小猫若是知道他的想法,一定会一爪子呼过去,但小猫听不见人的心声,于是软乎乎地讨好着几日未见的主人。

    等安抚好小猫后, 宋津言出门一趟去了小区门口的药店。店员在他的描述下拿了感冒药,准备结账时, 宋津言想了想,淡声说:“基础的药麻烦您都给我拿一些吧。”

    人对礼貌的人就是会格外有好感, 特别还是一个长得好看声音好听气质又好的,店员小姐笑着:“那我们可以送您一个小药箱,浅黄色的,很可爱的。”

    宋津言没有拒绝, 他觉得怜南应该会喜欢,道谢之后接过东西离开了。回到怜南的房子后, 宋津言在沙发前的地毯上坐了下来,从一旁的抽屉里拿出一支笔,用顺路买回来的贴纸给小药箱里面的日常药做着标记。

    感冒药:一日两次, 早晚各一次,饭后服用。

    胃药:冲剂,一日一次,严重要去医院。

    这里宋津言顿了顿,将纸条揉了丢进垃圾桶,重新提笔写着:“胃疼了给宋津言发消息。”

    消炎药:一日两次。

    止疼药:

    将贴好标签的药盒一一放回药箱,抬起手表看了一下时间,宋津言起身去了怜南房间。窗帘的遮光性很好,床头点着一盏暖黄的小灯,怜南顺着昏暗那边的方向蜷缩着身子。

    即便是睡梦中,怜南也蹙着眉,看清那一刻宋津言不禁想起了那张照片里的怜南。他无法形容自己那一刻停滞的呼吸,他甚至分出一丝心思想,他的父母应该没有真正爱过人。

    没有人,没有任何一个人,在看见爱人如此的窘境时,会选择去责怪

    只会心疼。

    或者是一些比心疼更深一些的东西。

    “怜南”他开口将人唤醒,怜南其实没有那么困,但生病了实在不舒服,闻言睁开眼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面前的宋津言,他没有第一瞬扑入宋津言的怀中,昏黄的灯光让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他又一个苦涩的梦。

    记忆和知觉都是需要渐渐复苏的,怜南的眼睛在宋津言声音又出来的那一刻变得清明。

    “我去医院了,是夜班,得明天上午才能回来,晚饭我给你点好了,不舒服记得打我电话。”

    怜南点头,起身将宋津言抱住。

    宋津言拍着他的背,轻声道:“继续睡吧,感冒冲剂我放在了厨房,吃完饭了喝,不要烫到手。”

    “我又不是小孩。”怜南轻声说。

    宋津言低头笑了一声:“嗯,我知道。”

    怜南目送着宋津言离开,房门关上的那一刻,他又将自己蜷缩了起来。宋伯母后面没有再给他打过电话,他不知道现在究竟算什么情况,但他也不会再给宋伯母他们打电话了。

    记忆中,宋津言除了在他面前,一直都不怎么爱笑。冷冷的,冰冰的,但不像木头,因为宋津言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望向他时总是缀满了星辰。其实真的说起来,他来到A城之后见到的宋津言,就是冰冰冷冷的模样,只是多了一分疲倦。

    这一分疲倦和他们大学那时候的又不同,所以他最开始时常觉得陌生。怜南弯曲着身子,抱着一个长长的枕头,是宋津言之前送给他的。他不是很满意,因为上面并没有宋津言的味道。

    但如果他去要宋津言穿过的衣服,总觉得还是有些变|态了,怜南掰着手指,想着什么时候能够合情合理地把宋津言哄到一张床上,他应该能睡一个很好很好的觉。

    想着想着,怜南又睡着了,窗外的风吹着雨,冬日就这样悄悄来了。

    这个冬日怜南开始反思之前自己的想法,最后给了四个字——“异想天开”。他的爱人似乎拥有这个世界上最繁忙的职业,他相见时都要提前打一个报告。

    不想刺激宋父宋母,怜南这段时间都没有去医院,他偶尔会等宋津言回来吃饭,但一个月也只能吃上四五顿,一边想着怎么会这么忙一边翻着日历的时候,怜南才发现,原来又要过年了。

    怜南用手撑着头,没有想好这个年怎么过。

    也就没意识到,在这个冬天,他开始愿意好好过个年。

    葵花带着一堆红色的东西上门时,怜南想了想还是评价了“夸张”两个字。葵花将手中东西扔到地上,整个人躺在沙发上:“累死我了,要不是林灿这些天一直在加班,我一定让他来当这个苦力。”

    见到怜南蹲下去要去翻看,葵花笑着道:“就是一些对联,窗花什么的,路边遇见一个老奶奶带着孙女摆摊,我就全包了。”

    怜南一幅幅摆了出来,温声道:“要不了这么多。”

    葵花从沙发上蹦起来,走到怜南身旁:“挑挑,你挑完了去给林灿挑,林灿挑完了我再去给我妈送一副,然后再给卫茵选一副,最后再给宋津言选一选。”

    怜南挑出一副,先递给葵花:“你也需要一副。”

    葵花怔了一下,笑着道:“对哦,那不怕买多了,然后再给我们的小猫一副呀,是不是呀喵喵~”

    见葵花逗弄起一旁的小猫,怜南将那一副给葵花挑的放到了桌子上,刚刚葵花谈起了卫茵,他也就跟着问了一句:“快一年了,要一起去看看吗?”

    葵花摸着小猫的手停下来,明明是冬日,胸口的项链却有些发烫:“不了吧。”说出口之后觉得有些冷漠了,葵花又补充道:“我要和爸妈他们一起去,今年应该不会大办了,就不麻烦你们了。”

    葵花转身回来笑着看向怜南:“比起这个,我更想沾沾怜南的喜气。”

    怜南嘴唇动了一下,最后轻声说:“嗯,也算喜事。”

    葵花拿起小猫的爪子,和怜南的手轻轻地碰了一下,笑着说:“沾到了。”这一下之后,小猫像是被抱腻了,飞快地跑开了。葵花上前将窗帘拉开一些,望着天轻声说道:“大抵又要下雪了,我看看天气预报”说着葵花飞快地滑了一下手机:“嗯说是明天,初雪耶,宋津言不会明天还加班吧。”

    “医院又没有初雪假。”怜南温声道。

    葵花一愣,随后哈哈大笑起来:“没事,我来让宋津言有。”说着,葵花开始打电话,喊了几个叔叔伯伯之后葵花神秘说道:“现在有了~”

    半个时辰之后,怜南见到了回来的宋津言。

    宋津言这些天都在加班,回来在家里面看见葵花,联合下班前主任和他说的话,还有什么不明白。

    葵花哈哈大笑,怜南也忍不住轻声笑了一声:“怎么回来了?”

    宋津言从怜南手中接过对联和窗户,轻声解释:“医院良心发现了。”

    葵花笑得直不起身子,摇了摇手机:“不用谢,我走了,过两天记得请卫伯伯他们吃个饭。”说完,葵花就关上了门,将时间留给许久未见的小情侣。

    门关上后,怜南缩进宋津言怀中,轻哼道:“会有影响吗?”

    宋津言摇头,也笑了起来:“她给卫院长告了个状,说我们医院加班严重,极不利于医生的个人健康,也难以保证医生的工作质量。”

    怜南眼睛亮晶晶的:“然后医院就给你放假了?”

    宋津言点头又摇头:“给一批人都放了,有些人就被迫叫回去了。”

    怜南大笑起来,宋津言看着他笑,笑着笑着,两个人就亲吻了起来。怜南跨坐在宋津言身上,轻轻地扯着宋津言的头发,两个人从地上亲到沙发上,在忍不住时宋津言主动退开了身子,两个人变成拥抱的姿势。

    怜南安静地躺在宋津言怀中,窗外路灯亮起来的那一刻,他突然看见了白点。他忍不住喊起来:“宋津言、宋津言”

    宋津言被他一路拉到窗边,怜南贴着客厅偌大的玻璃,轻声道:“下雪了,宋津言。”

    宋津言将人搂在怀中,头轻轻靠在怜南的肩头,青年的身体一如既往地瘦削,苍白的脸因为刚才的情愫泛着些粉,怜南转过身,就看见宋津言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怜南拧过身子,被宋津言一把抵在窗户上,低头吻了下来。

    怜南闭上双眼,手指抓住后面的窗帘。

    大地为床,雪如鹅毛。

    *

    提到了卫茵,出了门左右无事,葵花就想着去看看卫茵。

    买了一束白色满天星,刚走入墓园时,天上的雪就落了下来。葵花抬头看着天,开始下得很小的雪就这样落到她的眼睛里,很快就融化了,因为太微小了,冰冷的异样感转瞬即逝,融化的雪水甚至无法成为一滴温热的泪珠。

    葵花散步到了卫茵的墓前,卫茵的墓碑上是一张笑得很灿烂的照片,卫茵的照片上只写了妻子一人的名字。

    葵花垂着眸看着那个名字。

    不叫那个曾经的天才少女画家吴葵花,也不叫那个被困在虚无的母爱的刘葵花。葵花半跪下来,将花放在墓前,轻轻抚摸着墓碑上的名字——“葵花”。

    怎么能不遗憾呢。

    漫天的雪纷纷,再落入眼中就能成泪了。

    葵花一直低着头,笑着笑着,不知道怎么还是哭了出来。泪珠和刚下的雪融化在一起,没入身下的青石板,谁能不叹一句泪雪同源。

    *

    怜南和宋津言度过了一个温情脉脉的冬日。

    其间怜南生日的时候,宋津言将人都邀请了来,说是都,其实就是葵花和林灿。走近宋津言一些了,怜南就发现,其实宋津言还是没有什么朋友。

    卫茵是为了气葵花其实不算熟只是一个圈子,林灿是很自然而然就认识了,其他的就没有了。人总是会误解一些东西,但后来就会发现,那些只是因为心中所想自我制造的误会。

    从前怜南觉得宋津言陌生,所有发生的一些都被他在这个观点上堆砌,他茫然地站在原地。后来宋津言变得熟悉,怜南开始一步步靠近,渐而发现一些隐藏在冷漠外表下的真相。他其实比他想的要更怯弱和徘徊一些。

    四个人没有出去吃饭,在家干脆就又吃起了火锅。

    怜南最近胃不是很舒服,就吃着清汤,不想宋津言担心也没有说,吃了一两口其实就有些饱了,但是大家都在吃放下了筷子不太好,于是也一点一点慢慢吃着。

    宋津言发现了异样,轻声问:“不舒服吗?”

    怜南觉得没什么,这些年都是这样,他不想小题大做,于是轻声道:“没有,我想吃毛肚,你帮我涮一片,林灿吃得太快了我都没吃到。”

    葵花听见了哈哈大笑起来,打了一下身旁的林灿,林灿茫然地抬起头,筷子上正夹着一块毛肚。

    宋津言替怜南烫着毛肚,蘸好了蘸料喂到怜南口中,对面的林灿见了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你们也不用吧!”

    葵花转过脑袋,不掺和。

    怜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桌子下踢了踢宋津言的腿,宋津言神色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又夹了一片烫好的毛肚到怜南碗中。

    怜南觉得胃也没有那么疼了,轻笑着吃下了。

    林灿本来也是嘴上说一声,看了眼怜南的笑后低下头也笑了笑,葵花见识着一切给自己夹了块肉。

    *

    过年前两天,怜南小心地问宋津言:“除夕那天你要不要回家?”

    宋津言没有说话,怜南莫名觉得很像以前,他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宋津言的人。宋津言是很聪明的人,但在他们那个圈子里,即使是很聪明的人要成为天之骄子,成为父母口中永远的骄傲也是很难的。

    怎么能说宋津言对父母没有爱呢?

    即便后来他们闹到那个地步,公共场合宋津言仍旧没有给过宋伯伯宋伯母一点难堪,怜南抬眸望着宋津言,亲了亲爱人高挺的鼻尖:“去见见吧,过年嘛”

    从前他这么说,宋津言就回去了,但这一次宋津言安静地摇了摇头,抬手将他轻轻搂住。怜南脑袋趴在宋津言肩膀上,嘴唇贴着他涌动的脖颈间的脉络,声音也轻柔了起来:“那就和我一起,在你家还是在我家呢”

    宋津言垂眸望向怀中的人,知晓怜南是在故意逗自己笑,他将人翻过来按在沙发上亲了下去:“去别的地方。”

    怜南被吻的有些失神,迷迷糊糊之间抓紧了宋津言的头发,也顾不得宋津言口中“别的地方”是哪,就一声一声地轻应起来。

    对了,客厅里面安装了暖风很足的空调,这个冬天显得暖和了许多。

    小猫趴在空调下面那一块,肚皮贴着温热的瓷砖,听着主人的叫唤声,也喵喵喵应和了几声。

    *

    除夕那天。

    怜南被宋津言带去了火车站,宋津言将怜南的身份证递给他,怜南低头看看身份证,抬头看看宋津言:“真出门呀?”

    宋津言点头:“嗯。”

    怜南弯眸笑了笑:“好。”他甚至不问目的地,就这样和宋津言上了一趟不知道目的地的火车。

    车上,宋津言轻声说:“总该有些防备心。”

    怜南听见了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的笑话,他侧身用手柔柔掐住宋津言的脖子,说是“掐”,不如说是在调情,青年抬着一张苍白昳丽却不失灿烂的脸:“说,什么目的?”

    宋津言温柔地看着他,一双眼睛一动也不懂,反而是怜南先害羞了起来,除夕夜火车上的人不多,两个人胡闹地打趣着。问了半天怜南也忘记自己原本是要问去哪里了,若不是有些违背公序良俗他很想亲一亲宋津言。

    他喜欢宋津言眼里只有他的样子。

    直到火车停靠即将到站——

    听见耳边广播里女声播报的地名,怜南怔了一瞬,呆呆地看向了身旁的宋津言。宋津言几乎是在他看过来的那一刻就握住了怜南的双手,像是提前一瞬接住爱人的颤抖。

    怜南眼睛直接红了,眼泪眼见着就要落下来,但宋津言没有抬手去安抚,或者说他觉得不应该是现在去安抚。

    他温柔坚定地望着自己的爱人,轻声道:“如果你不想,我们就去下一站。我买了这一趟列车所有可以下站的票,我们可以去每一站。”

    他接住怜南哽咽的泪,颤抖的身体和不安的灵魂。

    一个小时后,两个人走出了车站,他们还是在这一站下了车。

    宋津言牵着怜南,轻声道:“我们随时都可以转身,怜南,只要你捏捏我的手心,我们就离开。”

    车站里面电子播报音又响起的那一刻,怜南突兀地说了一句:“宋津言,晚安。”

    宋津言没有听清,等电子播报音过去后,轻声问:“什么?”

    怜南眼泪落了下来,扑入宋津言怀中:“我没有和你说过”

    宋津言摸着怀中人的头:“很好知道,那日在墓园里你说你爸妈是飞机失事,又是因为家里的事情,国内近些年飞机失事的航班只有两班,重新对了一下时间筛选,不难知道。”

    “玉斟。”怜南颤抖地说出这个地名。

    他的身体都在颤抖,伸手搂住宋津言的腰,将自己死死地埋在宋津言怀中:“他们是在这里遇难的,这些年我一直我一直没敢来,他们会不会怪我,我我不敢,我怕我太想他们,我怕我宋津言,你说他们会不会怪我?”

    怜南哭得泪眼朦胧,宋津言双手托住怜南的脸:“不会的,伯父伯母如果在,只会为我们怜南感到骄傲。”

    怜南茫然:“可是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好,我把什么都做的很差,我我都不敢来看他们,我不是一直都不是他们的骄傲。”

    宋津言温声道:“怜南是。”

    怜南含着泪望着宋津言,宋津言拿出纸巾帮怜南把眼泪一点一点擦干,最后在怜南泛着泪花的眼睫上印上一个很轻的吻:“我们怜南是,处理了很多很多事情,立好了坟墓,选了很漂亮的照片,墓地周围的风景也很好,虽然只是衣冠冢,但是每年去的时候都会带上一束开的很好的花,然后用自己的袖子擦干净墓碑上的雨水和灰尘,会陪伯伯伯母说话,会好好地照顾好自己。”

    怜南摇着头,却陷入宋津言温柔深邃的眼神中

    到飞机失事的地方时,已经临近凌晨了,他们没办法靠近,那场飞机失事后山附近被拦了起来,周围还能见到一些花束和纸钱的痕迹,怜南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茫然:“我,我什么都没有准备。”

    说着,怜南转身就是要跑着去买,却被宋津言拉住。

    宋津言示意怜南看看身后,怜南将书包拿了下来,拉开拉链,里面赫然是一束白花和一些纸钱和香烛。

    怜南眼泪又要落下来,宋津言蹲下来摸着怜南的头,温声说道:“是怜南自己一路背来的哦。”

    花被摆放在栏杆的地方,纸钱随着风飘散在风中,微弱的火光很快就熄灭了,很远处的声音随着汽车鸣笛声传来,怜南抬起头眼中含着泪笑着说:“宋津言,新年快乐。”

    远方烟火的背景下,宋津言眉眼温柔,声音轻柔地恍若天下落下的雪:“新年快乐,怜南。”

    与此同时,怜南和宋津言两个人的手机开始响。

    微信群里面。

    葵花:“新年快乐呀怜南,愿我的怜南来年事事顺心,幸福快乐,当然还有宋津言,你也记得和怜南一起幸福。”

    林灿的消息就小气很多装都不装一下了:“怜南,新年快乐!怜南,新年快乐!怜南,新年快乐!(备注:重要的事情说三遍,一遍都没有说的自己反思)”

    怜南笑起来,和宋津言一起在群里回复了一句。

    怜南:“大家新年快乐呀!”

    第32章 三十二 “有些冤枉。”

    年过完, 大家都忙碌了起来。宋津言和林灿休完年假回到医院,又开始了加班又加班的日子,怜南只有在深夜或者早晨才能看见宋津言的身影,宋津言说了很多声抱歉甚至在考虑要不要换一份工作, 被怜南拦了下来。

    怜南也很希望宋津言时时刻刻陪在自己身边, 但希望只是希望, 有些希望在有些时候不是一定要实现, 在某些人面前是可以让步的。

    无论当初宋津言因为什么选择了医生这一份职业, 这些年下来宋津言都为此努力着, 怜南不会用自己的一份希望去打断宋津言这些年的努力。即便他不太了解,也知道国内的医院往上爬是一层一层的,这里断了,去别的地方往往要重新开始。

    而且最近只是因为年后,等到三四月份就会好上一些, 再多攒上一些假,他们可以继续大学指着地图的旅游。其实现在的生活和从前也很像, 从前宋津言也这么忙碌,怜南一个人呆在家里的时间开始增多。

    最开始觉得没有什么, 时间长了怜南便觉得自己也要给自己找一些事情做。葵花这时候拉他入股,说要不要一起开一家花店,说花的途径和销售渠道都找好了,怜南要做的只是找一家店铺, 不用太中心,但也不要太偏。

    怜南知道这是葵花在给自己找事情做, 他没有拒绝这份好意。

    葵花见他同意后,笑弯了眸:“其实开花店是我很小很小的时候的梦想,拥有一家自己的花店, 每天都能看见很多新鲜的花,会有来往的客人见证数不清的祝福,想想都很美好。”

    怜南撑着手,重复着葵花的话:“需要剪花,醒花,不断地挑选和放弃花,看着花枯萎,还会有盈亏。”

    葵花也不恼,笑着说:“嗯,所以我当老板!”

    怜南垂头轻轻笑了笑:“那我当你的员工。”

    葵花拿着一张空白的纸好怜南签字:“答应了,快签字,我要写上一个不良合同,泯灭良心努力压榨。”

    “公司管理太累了吗?”怜南轻声问道。

    葵花口型一动,整个人有些瘫下来:“被你发现了,是有些会有很多我不能理解的事情,卫家的一些叔叔伯伯会给出很多建议,我知道他们没有恶意,但是我没有那么喜欢。之前我将事务都还回去了,但是爸妈说日后我总要接手的,现在就算管的不那么好也要管一管,他们终究会有百年,会像卫茵一样离开她。”

    葵花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下来,她垂着头,怜南递了一杯温热的水过去,没有出声安慰什么。可能身为局外人总能看得清楚一些,葵花并不是在为她口中那些事务烦忧。人就是很奇怪,有时候爱也沉甸甸的。

    外面的阳光透过客厅大大的玻璃,怜南轻声道:“那我们开一家花店吧,嗯,我想多卖一些月季,嗯再多一些满天星。”

    “为什么不是玫瑰?”葵花抬起头小声问道。

    怜南顺着:“那也可以是玫瑰。”

    葵花用手撑起头,脸上的表情带着浅浅的笑:“那我要很多很多玫瑰,各种各样颜色的。”说着,葵花捞过一旁的小猫,撸着小猫的头轻声哄着:“还要给小猫每天送一朵,啊,小猫不要花要罐头啊,可是已经吃成胖胖啦”

    怜南笑着低下了头,从葵花手中将小猫接了过来:“不听姨姨胡说,我们小猫不胖。”

    葵花摇摇头,看着怜南的眼神就像看着溺爱孩子的家长,怜南一手抱着猫一手在空白的那张纸上签了字。葵花对着空气盖了个章:“好啦,我去准备花店的事情,你这些天看看位置。”

    花店的事情就这么说下了。

    说到底,也只是开着玩,真要算起来,桩桩件件用的都是卫家的资源。

    晚间时候,怜南将花店的事情告诉了宋津言,这是宋津言难得黄昏回来的一天,见到怜南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一直说葵花的事情,宋津言抵住了怜南额头,怜南怔了一下,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比纸还薄,像是那一刻才反应过来,他的心跳开始缓慢地加速。

    春天吹开了第一缕风,草地里面的野花星星点点地亮了出来。

    卧室里,对着宋津言幽深的眸,怜南轻声道:“在床头柜里面。”

    他几乎是红着脸吐出每一个字,也感受到了说出来之后面前人陡然加重的呼吸,但很久之后,宋津言也只是紧紧将他搂入怀中,怜南头放在宋津言肩膀上,宛若一只伸长脖子的天鹅,细弱美丽。

    “不用。”

    随后是一个很轻的吻。

    怜南望着黑暗中茫茫的一片,爱人的珍重几乎从每一声压抑的呼吸中透出来。他想起他们第一次也是这样的,即便性子再怎么温柔清冷,但年少总是血气方刚,他们亲热时常常两个人都有了反应。

    怜南虽然不太懂,但多少也看过一些,试探着问宋津言时也是得到了一句又一句“不用”。他很讶异甚至有一段时间怀疑过自己的魅力,但对着镜子看就是很好看的一张脸,身体从网上搜答案看见时,怜南蹙了蹙眉。

    他不太喜欢那些所谓很有荷尔蒙的照片,面对夸张的肌肉只有一滑而过的冲动,宋津言的他就很喜欢,薄薄的一层却不缺力量。而他自己,肚子上只有软软的一层白肉,甚至因为太瘦了能看见肋骨的痕迹。

    要他练成那样?

    怜南觉得宋津言素一辈子也不是不行。

    后来怜南想了想还是不觉得是自己问题,有开始在网上搜索,搜来搜去都指向一个方向——“宋津言不行。”

    那段时间怜南看宋津言的表情总是很复杂,心疼夹杂着讶异,随后是浅浅的叹息和包容一切的温柔。宋津言再怎么忙也感觉到不对了,“逼问”了几次怜南没说,一日用共同的账号时看见搜索记录脸黑了。

    “男朋友不行怎么办?”

    “男朋友不行能治吗?”

    “男朋友会因为不行而自卑吗,我要怎么安慰他?”

    关上iPad,宋津言看向坐在沙发另一边一言不发咬着唇就是不看他的怜南,只过去抱住了怜南,将头埋在怜南肩头,低声笑了很久。

    怜南被笑得脖颈发痒,轻声道:“我不会嫌弃你的。”语气坚定地仿佛要入党。宋津言从后面搂住了怜南,声音温柔:“真的不会吗?”

    怜南忙转过身举起三根手指保证:“我保证一定不会的,实在不行”怜南勉为其难,还是没有说出那完全不可以接受的几个字,小声说:“实在不行,你可以用玩具”

    宋津言很合景地想起了浏览器记录里面另一些搜索记录。

    “玩具”

    “那种玩具”

    “有没有能增进感情的调和的玩具(初学者)?”

    温柔的嗓音在怜南耳边响起:“那宝宝买了吗?”

    怜南那时候脸已经红到爆炸了,但还是很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小声说:“在卧室衣柜里面那个带锁的柜子里。”

    宋津言又趴在怜南身上笑了起来,那时候怜南心疼地看着宋津言,只觉得自己的竹马怕不是疯了,一边觉得理解一边又有些叹气。

    后来怜南也总叹气,宋津言也总是在笑,但怜南眼睛中再也没有心疼了,有也是对自己的心疼。

    其实也不是尽如他上面所言。

    在他面前,宋津言是一个温柔到骨子里的人,就算是做|爱这种事情,无论宋津言如何失控,他蹙了眉叫喊一声宋津言都会直接停下来去,温声问他怎么了。

    他有时候都觉得这是宋津言在床上恶劣的趣味,但久了就发现宋津言只是单纯地不愿意在每一刻勉强他,哪怕他其实并没有被勉强的想法。他有时候是真的不舒服了,有些受不了了,但看着宋津言明明很想要还是忍住温柔的动作,就又有些舍不得。

    他们第一次做|爱,是在在一起很久之后,事后他咬着牙:“骗子!”

    宋津言像是想到了之前的事情,温柔解释:“怜南,你没有问过我。”

    怜南抬起头:“你明明就知道我什么意思,骗子,从我身上下去!”

    宋津言为难地看了看身上的人,诚实道:“有点下不去。”毕竟他在下面。

    怜南轻声哼了一声,就被宋津言温柔抱入怀中:“嗯,那我道歉,我不该那样的,我以后一定在宝宝以为我不行的时候,站出来坚定地告诉宝宝,我行的”

    怜南被撞得有些失神,迷迷糊糊根本不知道面前的人在说什么,眼底有隐约的泪花却还是咬着唇没有叫出来,宋津言的温柔有时候是一种折磨,最后总在怜南一声声乞求中才给个痛快。

    后来怜南问宋津言为什么以前要忍住难道不是很难受吗?

    宋津言只是很温柔地看着他,随后轻轻地在他额头印上一个浅浅的吻。

    那时的宋津言缓缓和现在的重合,怜南望着宋津言的眼睛,也学着那时候的宋津言,在宋津言额头上印了一个很轻很轻的吻。

    因为身体荷尔蒙和激素所带来的激情和快感明明的那么热烈,但最后留在记忆中的却是如此轻柔的存在。

    怜南小声说:“我真的买了。”

    宋津言低低笑了起来:“嗯,我知道。”

    怜南哼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想哭,明明他现在很幸福。

    这种事情不能说给葵花听,也不能说给林灿听,实际上,除了偶尔上网搜一下,怜南不会和除了宋津言以外的任何人谈论这个问题。

    边界,下意识避免这些的时候怜南没有想这些,只是觉得和宋津言以外的人,哪怕是最亲关系最好的人谈论这些,都很奇怪。

    *

    花店开业的那一天,恰好是春天的最后一天。

    怜南和葵花迎着春风,宋津言和林灿当了他们剪彩的见证人。

    怜南和葵花在前面合照着,林灿久违地主动了宋津言搭了句话,语气中掩饰不住的吐槽:“卫家千亿项目剪彩的那天都没有见葵花这么开心过。”

    宋津言看着面前的怜南,淡声说:“拖葵花的福今天不用加班你也应该开心。”

    说到这个林灿就想骂人,小声骂了几句之后道:“要不是你我早离开这个破医院了,这么忙你平常都没有时间陪怜南。”他没有说一些明显不可能的话,哪怕他的眼睛同样和宋津言一样看着怜南。

    只有真正靠近了,接近了,看见了,林灿才能明白当初葵花的欲言又止和叹息。葵花没有劝过林灿算了,只是在一个傍晚说:“林灿,看看他们的眼睛。”当你看见他们眼眸中对彼此的爱意和在意,便能明白她此时望着他时的一声叹息。

    有些爱人是能够拆散的,天灾,人祸,太相爱了或者不爱了,但有些爱人像是冬天绵绵而下的雪,或许会化在某一个回暖的春日,但你怎么拆开零落却终将聚散的雪花呢?

    两个人的交谈并没有继续下去,因为前方怜南向着他们挥了挥手。林灿还没有抬步,宋津言已经走上前,静静地站在了怜南身旁。林灿怔了一下,转身向葵花走了过去。

    葵花还是葵花,她依旧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拿起手中一束花让林灿抱在怀中。

    “干什么?”林灿问。

    葵花笑着道:“你和他差不多高,嗯我看看配多大束的花合适一些?”

    “送给卫茵的?”林灿问道。

    葵花便觉得林灿不懂人情世故了,她都没有直接点出卫茵的名字呢。阳光下,在林灿的注视中,葵花摇了头。

    林灿回身看着手中的花,愣神时就听见含笑的女声:“送给自己的。”

    葵花没有说出后一句,或许说了。

    要是卫茵在,我就会收到这样一束花。

    前面,宋津言垂着眸看着怜南理着手中的花,收拾好了之后怜南笑着把花递给宋津言:“送给你。”后面说的话声音小了一些:“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今天扎的第一束花。”

    绿白的满天星包裹着满满一束白玫瑰,宋津言珍重接过,轻声道:“很美,谢谢。”

    怜南红了脸,却没有转身,只是很偷偷地亲了一下宋津言的嘴角。

    春天明明要没了,美好却绽放在一片春中。

    *

    开了花店之后,虽然也请了店员,但怜南还是肉眼可见地忙碌了起来。具体表现为,宋津言去上班的时候,怜南会跟着起床了,他不会开车,所以买了一个小电驴,每天宋津言开车去上班,怜南就骑着小电驴去花店。

    偶尔下雨的时候,就是宋津言接送他,医院开始没有以前忙碌。偶尔宋津言休假的时候,还会和怜南一起去花店,花店开在一家小学附近,到了一些节日的时候会很忙碌,宋津言偶尔会留在店里面帮忙。

    赚钱自然不是靠这些单子,卫家听说葵花开了一间花店,卫氏集团大大小小的活动承包都过来了,也不用走怜南这般,卫氏办公楼里一份文件到顶层,葵花就直接签了。

    怜南就负责店里面小一些的事情,偶尔在店里面看看店,请的一个店员是附近的女大学生,偶尔因为学业会请一些假,怜南也忙不过来的时候,就干脆关了店铺。

    谁都知道这个花店只是葵花和怜南的一场打闹,但葵花和怜南很开心,卫家和宋津言就很开心。

    宋父宋母这两个月没有来过电话,不知道是因为宋津言过年没回去彻底生气了还是怕闹得太僵真的失去这个儿子,反正这几个月都安静了下来。

    C城那边偶尔谢予会传来一些消息,是关于从前怜家那些人的,这些年他们反反复复,起起伏伏,最后就如怜南而言,从那场飞机失事开始,怜家就注定成为了一个烂摊子,怜家不是瘦死的骆驼,在那些人手中,怜家只是一场满足不了的贪欲。

    跳楼,入狱,那些人就那么重复着他们的人生。

    所以有时候不能说怜南很笨拙,很迟钝,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看到了这样的结局。只能说怜南被爱的很好,所以一落千丈时回想曾经会觉得难过,可又因为他被爱的很好,后来经历过很多很多他都还是能看见那个草地上奔跑的少年。

    他的灵魂曾怦然落地,自尊和爱化作破碎的血肉,但彷徨和惶然过来,哪怕跌跌撞撞,他还是熬了过来。

    天光乍明,相爱的人得以相见。

    怜南窝在宋津言怀中,轻声道:“你能不能答应我,如果有一天发生了你很生气的事情,你也不能像从前一样不理我。”

    闻言,宋津言轻声笑了一下:“会有多不开心?”

    怜南其实并没有觉得宋津言会因为什么生气,但问都问了就举例:“比如我不小心打碎了你最爱的花瓶”说着说着,怜南突然说不出来了。

    因为他说出来的话,举的例子,根本没有让宋津言生气的可能。

    这种事情在他们漫长的相伴中自然发生过,不过不是花瓶,而是一块玉珏。宋津言小时候有一块很喜欢的玉珏,是一块从宋津言出生起就陪在宋津言身边的珍宝,他听宋伯伯宋伯母说过是保平安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打碎了,那时候他还小,宋津言还没说话,他已经哭了出来。宋津言看着他的眼泪也无措了起来,握住他的手让他别去捡碎片。

    最后反而是宋津言哄了他整整一日,当然是他很好哄。

    他哭也不是怕宋津言责怪他,而是觉得他打碎了宋津言的平安。站在很久远的未来,怜南觉得这一桩预言也没有错,坠落玉斟的那架飞机打破了他的生活,而怜南这个人从一开始时,从拉着和他一样大的男童出声喊那一声“哥哥”时,就打碎了宋津言生活的宁静。

    宋津言本应该天之骄子平平稳稳的一生,开始拥有了海洋的波澜。

    怜南不是宋津言所见秀丽的风景,是无论多少次都会沉溺宋津言的宽广的无边无际的海洋。

    这个问题最后没有答案,怜南伏在宋津言怀中,安静地听着宋津言的心跳。他脑海中飘过很多很多回忆,昏黄的灯光下,看着宋津言脖颈上的一点点红痕,轻声道:“我是不是太瘦了会硌到你,你的肩膀都有些红了。”

    宋津言摇头,随后轻声道:“不过是有些瘦,明明都好好吃饭了为什么胖不了一点,最近身体有不舒服吗?”

    怜南别过头,小声道:“你昨天已经问过这个问题了,你不在乎我了,都不记得我的回答了。”

    怜南如此反常当然不是因为生气,是因为这些天吃的东西又全部吐了出来,但是他不是太敢让宋津言知道,宋津言知道了会很担心,但其实就是正常,他以前也一直这样,去医院检查也没有什么。

    谢予说他这是心理问题,他不想让宋津言知道他曾经看了很久的心理医生。等再过一段时间,应该就好了。比起从前,他已经有好好地再吃药了。很苦,真的很苦,他觉得如果可以他一定不吃,但吐着吐着还是吃了起来。吃了会好一些,家里的药也吃的差不多了,他想再过几天去买一些。

    宋津言眼眸深了一下,将怜南从床上抱起来,轻声哄着:“明天和我一起去医院好吗?”

    怜南鼓了脸,大声道:“我前两天刚去林灿那里看过。”

    宋津言放心了一些,又虚虚将怜南抱住,轻着声音在怜南耳边道:“为什么找他不找我?”话语间有些小小的吃味,但是能听出来没那么担心只是打趣了,怜南耳朵被这一口气吹得很红,小声道:“我们前两天在吵架!”

    小声,但很凶。

    宋津言短暂地思考了一下,还是蹙眉开口:“我们吵架了?”

    怜南轻哼一声:“你不给小猫喂罐头,还阻止我给小猫开罐头,小猫最近最瘦了!”

    宋津言手轻轻捏了一下怜南的耳朵:“它都胖成那样了,再吃下去你都要抱不起来了。”

    怜南睁大眼睛:“你在瞧不起谁?”

    宋津言将怜南的手剪住,两个人身上穿着同款的睡衣,只是一个是黑色一个是浅灰色,两个人吵着吵着就亲吻起来,宋津言握住怜南的手慢慢地往下移,停在了某一处,声音温柔含着笑。

    “有些冤枉。”

    挺瞧得起的。

    第33章 三十三 “那我咬回来吧。”

    怜南红了脸, 但最后两个人也只是互相拥抱着入睡。夜半时分,怜南醒了一次,发现即便是睡梦中,宋津言还是虚虚搂住他的腰, 他怕自己会把宋津言压得不舒服, 身体向后退了一些, 但很快又被一双手带了回去。

    宋津言并没有醒, 只是习惯性地深深将他搂在了怀中。怜南其实醒来就是没有那么困, 但整个人这样倚靠在宋津言怀中, 昏黄的床头灯下,怜南也缓缓闭上了眼。

    隔日,宋津言早起去上班的时候,怜南也随着起床了。即便春天已经过去了,但是春困似乎还没有走, 怜南揉着眼睛,轻声说:“好累哦”

    说的是花店的事情, 宋津言为怜南揉了揉额头,温声道:“店员又请假了吗?”

    怜南点头:“好像是快期中考了, 她们不像我们那时候,期中考会按照比例算到绩点里面,所以这几天都请了假。”说着说着,怜南没有感觉到不对, 但额头上为他按摩的手停了一瞬。

    怜南转身,没多想拉住宋津言的手, 整个人将脑袋放在宋津言手上。宋津言抬手摸了摸,下垂着眼眸,长长的眼睫颤了颤。宋津言吸一口气, 脸上温柔了些:“那关门几天吧,前两日不是才接了一个大活动,这几天可以偷一点懒。”

    怜南本来也不是难为自己的人,宋津言提出来了他就顺势点头,抬眸仰望着宋津言,这个角度看不见宋津言脸上的表情,怜南有些不太喜欢这样的距离,就站起来挂在宋津言身上。

    “今天还早,我送你去上班吧!”

    宋津言没有拒绝。

    到了外面吹了风怜南思绪才清醒一些,他懒懒地歪在宋津言身上,手指刚好接到了路边从树上掉下来的一朵花。

    怜南将花安静地摆在一旁的草丛里,再走回来牵住宋津言的手。

    过完红绿灯,医院就在对面了。怜南和宋津言一起等着,车流来往,宋津言下意识就牵紧了怜南的手,反应归来之后温声道:“已经要到了,就不用送我过去了,等会还要等红灯,现在回去补一补觉?”

    怜南靠近了宋津言一些,小声道:“我困的这么明显吗?”

    宋津言摸了摸怜南的头:“没有,但是前些天那么忙了,这两天可以多补补觉。”

    怜南觉得宋津言给的借口非常合适,和宋津言挥手告别后看着宋津言走远。斑马线上,宋津言回身看了他一眼,他又双手冲着宋津言挥了挥。

    后知后觉宋津言今天有些不对劲的时候,怜南已经盖上轻薄的被子迷糊中要入睡了。疲倦几乎如潮水一般涌向他,走路的那一段风带来的清醒似乎在他回到家之后就结束了,他轻声不知道是对着谁说:“宋津言好像有点不开心”

    睡梦中,怜南有些伤心,因为他不知道宋津言为什么不开心。

    宋津言是很稳定的性子,情绪基本上不会外泄,从前哪怕是不开心也清淡如风,他隐晦地察觉时回想一下发生的事情就知道是因为什么了,因为宋津言不会乱生气,也不会将和别人生气的情绪带给他。

    床上,怜南蹙起眉,这个觉明明很浅很浅,他一直也有自己的意识,但就是醒不过来。陡然睁开眼醒过来时,精神恍若被刺破了一样,冷汗顺着怜南的额头滚落下来,怜南佝偻着身体很急地喘了两口气,随后顾不上穿鞋光脚跑到了卫生间,对着马桶吐了起来。

    马桶冲水的声音响起,怜南拿出手机翻开通讯录,找了一翻停留在“谢予”这一行,手轻颤了颤最后还是没有点下去。

    他跪坐在地上,很缓慢地变成了靠着墙坐的姿势,房子不算小,卫生间空间也很大,上面有很亮的白炽灯,怜南被照的有些恶心,收起手机走了出去。

    他坐在凳子上,安静地望着窗外的方向,但如果有人细看,就会发现怜南根本不是在看着窗外的什么,只是对着窗外的方向在发呆。

    时钟在餐桌上方安静地走着,十点一刻,怜南刚刚睡了两个多小时。

    睡得很浅,说是做了个梦,但其实没有梦见什么,不算噩梦,却让怜南现在还冒着冷汗。手机被安静地放在一旁,半晌听见一声消息提示音后,怜南从发呆的症状中回神过来,拿过手机看消息。

    是宋津言发的:“醒了吗,中午想吃哪一家?”

    怜南知道医院的忙碌,虽然没有吃饭的欲望,但还是选了一家回复宋津言。宋津言的消息回的不算很快,大约是一刻钟之后了。

    宋津言:“好,要乖乖吃饭。”

    怜南回了一个兔子抱着胡萝卜的可爱表情包,轻声道:“好。”

    他是真的说出了声音,看着微信,心中莫名而起的不安的平复了一些。他和宋津言过了很久才加上微信,是葵花拿过宋津言的手机直接扫的。

    葵花每次说起他们从前,总是摇了摇头:“看不下去,太别扭了。”

    怜南想了想,没有说他之前加了宋津言很多次宋津言都没有同意的事情,在葵花说出这句话之后,他应和了一声:“好像是。”

    他和宋津言,哪怕对彼此已经足够热烈,但和葵花和林灿那种热烈还是不一样的。爱有时候能粉饰很多东西,但无法改变一个人的底色。想来想去,怜南其实只是想知道,宋津言为什么不开心。

    怜南了解宋津言吗?

    怜南觉得他是了解的的,但偶尔,怜南又觉得还是了解的不够。就像他能明白以前宋津言不碰他是因为什么,却不能明白为什么好几次宋津言欲望都写在脸上却还是不愿意解开他的衣裳。

    在一起之后,宋津言没有掩饰过他的欲望,但过线的事情他们睡在一张床上哪怕是一些边缘的行为都不曾有过。怜南看着侧方的镜子,镜子里面映出他的脸,可能因为刚刚吐了,脸色实在苍白过了头,唇也没有什么血色。

    怜南不会觉得宋津言不碰他是因为如此悲哀的理由,但他还是有些受不了自己的模样,从柜子里面拿出药吃了下去,用温热的水润了一遍又一遍唇。

    被水呛的有些恶心的时候,怜南放下了杯子。

    人的感觉是一个很残忍的东西,不需要任何证据,就降下了不可辩驳的审判。怜南其实明白,到底还是不一样了。人是多贪心的存在,怜南笑着自己脸上流露的惶恐不安,从前的怜南不会隐晦地藏着对失去的害怕。

    中午吃饭的时候,宋津言打来了电话。

    那边听起来背景音很繁杂,像是人很多的地方,怜南开口:“在食堂吗?”

    宋津言端着饭在人少一些的地方坐下来,点头:“嗯,刚打了饭。”

    两个人谁也没有说打这一通电话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只是黏黏糊糊交谈着:“嗯,有肉末茄子,番茄炒饭,算两个荤菜。”

    怜南吃了一口饭点刚送过来的虾仁玉米:“好黑哟,肉末茄子就算了,番茄炒饭也算荤菜吗?”

    宋津言轻声笑笑:“嗯,算,鸡蛋算荤菜。”

    怜南不知道怎么也笑了起来,刚刚那些奇奇怪怪的思绪涌起一刻后又被温柔地压了回去,怜南说着刚刚做的梦,宋津言静静听着,最后怜南咬了一口虾仁,轻声道:“宋津言,我想你了”

    医院人群喧闹的食堂里面,周围包裹着宋津言的无数声音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怜南这一句,宋津言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从手机壳上划了一下,声音温柔了许多:“我今天早点回去。”

    怜南又问:“不用加班吗?”

    实在是医院加班是常态,最近春夏交替流感很严重,虽然不属于一个科但还是跟着忙碌了起来。

    宋津言摇摇头:“不加班了。”

    办公室里,一身白大褂的主任看着前来调休的宋津言,笔在桌上敲了敲:“津言。”主任已经五十来岁,是这个医院很有名的招牌,也是从宋津言进这个医院开始的老师。

    宋津言在桌子面前坐下来:“老师。”

    主任翻了翻手中的表开口:“最近很忙吗?”

    宋津言没有隐瞒:“嗯,家里面有一点事情。”

    主任将手中的值班表放下,声音严肃:“当初你父母找到医院,说让医院不要接收你,但你找到老师我,说要拜我当老师。老师当时问了你很多问题,你都答得很好,思想政治,专业能力,手术素养,你都是那一批的佼佼者,老师没有理由不收下你。”

    宋津言眼中浮现一丝歉意,他一直都没有从这个医院离开也是因为面前的老师。当初他和家里闹翻,虽然不能说完全是老师的功劳,但是老师一定在宋家和医院间为他周旋了一番。

    “老师,对不起。”宋津言没有反驳,平静承认。

    主任神色没有什么变化:“不需要对不起,你是一个有天赋的孩子,以你的成长环境和家庭条件,老师知道这条路对你来说很苦,但你之前都坚持得很好,这段时间是家里面有事,还是你的心思已经不在医院了?”

    一针见血。

    宋津言知道老师是误会了,但是没有反驳,他望向他的老师,从规培的时候就来到这个医院,医术在全国赫赫有名,但到现在也只有一个主任的头衔。那些换了几代的院长、副院长,其中几个甚至是老师的学生。

    宋津言起身鞠了一躬,他其实一直都在犹豫,但这个犹豫并不是犹豫选择,而是犹豫怎么开口和老师说。

    “老师,您曾经和我说,人生有轻重。我过去一段时间想过能不能两者兼顾,但是因为职业的特殊性,我发现这几乎是做不到的事情。有一段时间我加班很严重,回去时我的爱人为了等我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身体不是很好,等了几天就感冒了,刚养起来一些的肉那两天又掉没了。”

    “后来我让他不要等,他没有等,但是会送我上班。需要起的很早,他每次眼睛都睁不开但是还是要送我,我当然可以让他不送,就像让他不要等我一样,但老师,我觉得人生是有长度的,我不希望在我爱人人生的长度里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等待。”

    “世界上总是有很多东西不能两全,人心中就自然而然会有一盏天平,我想了很久,没有一刻觉得其他什么东西可以和他比较。刚刚在食堂和他打电话的时候,他说他想我了。”说到这,宋津言眉眼之间含了一分笑。

    “他说想我的时候,我想下一刻就出现在他身边,老师,谢谢您这些年的栽培。”宋津言又鞠了一躬。

    主任很久都没有说话,良久轻声骂了一句:“好了别秀了,我给你改排班,只是绩效和一些机会就只能让出来了,要不要去私立医院或者做一些别的什么这段时间你好好想想,人生也不是只有爱情,年轻人嘛,这两天蜜里调油,过两天可能就分了。也不用对我这个老头说什么对不起,拜个师又不是卖身了,走走走,看你生气。”

    宋津言轻声道:“谢谢老师。”出去的之后轻轻掩上了门。

    林灿消息来源总是很快,下午宋津言刚说,晚上林灿就来找宋津言了:“真的要走吗?”

    宋津言点头:“大概率了。”

    林灿手指点了一下,宋津言口中的大概率基本上就是已经确定的事情,林灿不由蹙眉:“什么时候决定的?”

    宋津言起身,脱下白大褂穿上外套,虽然已经入了夏但是天气还是有些冷:“他感冒那一次。”

    林灿并不意外是因为怜南,听到了安静了一瞬随后说:“老王应该很伤心。”

    老王就是宋津言的老师——王主任。

    “刚刚和老师说了。”宋津言淡声道。

    林灿轻笑一生:“没有把你骂的狗血淋头,他最近脾气可不好,刚入门的那几个天天在群里怨声道载。”

    宋津言摇头:“没有,帮我调了一下班。”

    “还是舍不得优秀学生的。”林灿打趣道:“那你怎么都要再装几个月样子了,准备什么时候和怜南说?”

    “过一段时间吧。”宋津言不喜欢提前说还没有做到的事情。

    林灿看着宋津言脸上的表情,小声提醒:“怜南不一定会开心。”

    宋津言手停了一下:“我会和怜南说清楚。”

    林灿摇了摇头,只觉得这是一笔说不清的账,但是想了想怜南,林灿到底偏向怜南,还是开口说道:“要说清楚一些,否则他会内耗,诶,我用了一个多好的词。”林灿笑着说着玩笑,但眼神却安静地看着宋津言。

    宋津言眸色复杂,扯了一下衣领:“我知道。”

    这一转就算过了,林灿开始嘀咕:“我要不要也去和老王说一声,不行我怕他打我,你这刚说了他心情肯定不好,强颜欢笑,那些实习生去遭罪吧,我过两天再去。”

    “你要走吗?”宋津言随意问道。

    林灿伸了个懒腰:“可能吧,外祖母他们一直说很想我,老人家也没有几年了,我过去陪陪也是应该的,在医院陪了那么多老人,总不能不陪自己家的。”

    “病情又重了吗?”宋津言知道一些情况,开口问道。

    林灿摇了摇头:“就那样,就是人老了,治了十几年了,当初把我赶回来嫌我现在又觉得我是亲亲外孙了。”虽然在抱怨但林灿还是在笑着。

    宋津言知道林灿虽然看起来不靠谱但心里一直有数就没再说什么,说了一句“走了”就推门离开了。

    门内,林灿拿起改过的值班表,轻哼了一声:“老刘还是偏心啊,诶我怎么又多了两天,老刘!”

    九点钟左右的时候,宋津言到了家。

    怜南正在逗猫,听见开门的声音猫和怜南的眼睛都一瞬转向门那边,开门宋津言就看见这一幕,不由心动了动。

    还没等猫跑过去,怜南已经跑过去抱住了宋津言,他小声道:“今天好早。”

    宋津言摸摸怀中人的乌黑柔软的头发:“嗯,以后也会早一点。”

    “真的吗?”怜南眼睛亮了起来:“医院最近没有那么忙了吗,怎么刚刚林灿还在朋友圈哀嚎。”

    抱着怜南,宋津言便不想谈到林灿了,他轻声吻了上去,怜南怔了一瞬后也轻轻地闭上了眼。这个吻没有很长,比蜻蜓点水更缠绵一些,像是蝴蝶一次又一次亲吻了春日的花瓣。

    睁开眼的时候,怜南发现宋津言正看着他脖颈上的那道疤痕。即便平日他穿的衣服已经尽力将脖颈包了起来,但因为伤口太长一直到脸颊下面想完全遮住是不可能的。怜南下意识想要把伤疤掩起来,拧过脸躲避宋津言的视线。

    “不要看,很丑”低声的声音在两个人之间响起。

    回应怜南的是宋津言轻柔的吻,怜南扭过的脸停住,温柔柔软的触感从脖颈间传来,怜南缓慢地转过头,发现宋津言一点一点地在亲吻他脖颈处的疤痕。怜南伸出手想要阻拦,却被宋津言的眼神止住。

    被怀抱在沙发上,怜南看着自己脖颈间的宋津言,轻声道:“你会好奇吗?”

    宋津言的亲吻停了下来,抬眸看着怜南,他的眼眸深邃像是烂漫星河的宙宇,开口的瞬间没有回答“会”或者“不会”,只是温声说:“你愿意说吗?”

    如果是从前的怜南,应该是会说的。

    垂眸摇头的那一刻怜南想。

    年少的怜南希望爱人怜惜自己身上哪怕是一个指头的伤口,宋津言如他最虔诚的信徒,信徒的的爱奉养着他每一寸血肉,让他于高坛之上肆意又张扬。

    怜南望着宋津言,又像是看着很久很久以前的自己。

    神明低头亲吻。

    怜南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被普渡的众生。

    宋津言同样看了怜南很久:“那就不说。”

    相拥着直至沉默的那一刻,怜南想,或许宋津言会失忆一辈子了。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明,终于听见了世人共同的期望,怜南终于开始明白谢予和他说的那一句——“遗忘有时候是被上天赋予的恩赐。”

    那一刻谢予的眼神和怜南此刻的眼神重合,怜南看着虚空中的一片黑暗,很轻很轻地伏在了宋津言身上。

    从前,谈起从前,怜南从前总是有很多话要说。

    又是一个从前。

    在某一天,夏日悄寂时,怜南开始不再想从前。宋津言在他身边,他又开始缓慢地拥有宋津言的一切,亲吻,拥抱,在意,喜欢和爱。

    比起那些被灰色苦痛覆盖的过往,怜南觉得现在就很好。

    他们拥有未来。

    怜南将自己拥入宋津言怀中,宋津言轻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轻轻地碰了碰他的额头。怜南起身,爬到宋津言身上,重重地吻了下去。

    被吻醒的人没有生气,眼眸和嘴角甚至带着笑,缓慢地睁开双眼之后轻声喊了一声:“宝宝”

    怜南一怔,下意识咬了上去,因为这个称呼是从前的宋津言才会喊他的,但对上爱人的眼睛,怜南就知道他并没有想起来。

    即使前面在心里做了长篇大论,但提起又坠下的心还是不由诞生出一丝失落,宋津言看出来了,轻声道:“怎么了?”

    怜南摇摇头,轻轻地舔舐宋津言轻薄的唇,刚刚他不小心咬下去出现了伤口现在有一些血腥味,怜南亲着亲着轻声说:“对不起”

    宋津言温柔地将人抱上来一些:“对不起什么?”

    怜南手抚摸上宋津言唇上的伤口:“我刚刚不小心咬坏了。”说的很严重,但其实只是很小的一道口子。如果灯光再亮些可能怜南都注意不到,昏黄的床头光的光下,淡淡的血的腥味在唇齿间蔓延,怜南对事物的感知被无限地放大。

    他开始觉得这一道看不清的由他造成的伤口很大,自然也很疼。

    “有吗?”宋津言温声道。

    怜南认真地点头,随后就听见青年低声的一句:“那我咬回来吧。”怜南下意识点头,觉得很合适,闭上眼等着那一刻刺痛的降临。

    但没有。

    一直没有。

    宋津言只是温柔又温柔地吻了他很久,最后吻很轻地停在怜南落泪的眼角,宋津言似乎轻叹了一声,带着些疑惑和无限的包容,声音温柔地像是要把怜南编织入一场童话般的梦。

    “怜南,你为什么还是不开心?”

    怜南,你为什么还是不开心。

    第34章 三十四 “怜南,我们分手吧。”……

    怜南怔在原地, 眼眸直直地望向宋津言,就那么在爱人漆黑的眼眸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他的眼泪顺着长长的眼睫滑落,声音开始随着眼眸一起颤抖。

    那一滴泪落在宋津言的胸口, 丝质的睡衣上划过浅浅的水渍, 怜南垂下头有一瞬间很想现在就走, 但宋津言在他身下他一点都走不动, 只能眼眸无措地看着宋津言。

    怜南没有说话, 可宋津言却好像听见了声音。

    求求你。

    求你你。

    求你

    宋津言望着怜南, 床头昏黄的光照不亮怜南整个人,长久之后宋津言能看清的也只有怜南那一双眼睛。明明他们隔得很近,可怜南似乎离他很遥远。

    谁的叹息声在房间里响起。

    可房间里明明没有声音。

    怜南红着一双眼,眼泪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就那样, 一滴又一滴,落入宋津言的心中。就那样, 蚕食了宋津言想要抬起手的动作,让他整个人乃至灵魂僵硬于上空。

    摆在宋津言面前有两个选择, 但宋津言一个都没有选。

    他只是安静地看着怜南,他轻声问自己,是不是即使他长了一张和那个人如此相似的脸,也仍旧无法抚慰怜南的灵魂。

    怜南每一滴泪都告诉他同一个答案。

    是的。

    是。

    宋津言缓慢地垂上眼, 手没有去轻拍怜南的背,嘴也没问出责问的话。他轻声道:“睡吧。”

    他的声音还是和往日一样温柔, 其中却带了丝丝缕缕的疲倦,怜南几乎一下就抓住了宋津言的手,他眼中含着泪:“不要”

    “宋津言, 不要”可能作为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宋津言的人,明明宋津言还没有将“放弃”这两个字说出来,但怜南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怜南想起宋津言最初的冷漠,想起那些厌恶的眼神,想起他身上斑驳的伤口和宋津言再也没有说出过口的爱。

    他惶然地处于一种无解的无措中,并不知道自己发出的声音已经接近于哀求。

    于是一滴泪又一滴泪,粉饰太平的一切都显露出原本的模样,怜南崩溃地伏在宋津言身上哭,一声又一声说:“不可以,宋津言,不可以。”

    说着,他开始褪去自己的衣衫,丝质的睡衣几乎是一下就褪下来了,也露出了他一直遮掩得很好的身体,那道疤横细长狰狞地蔓延到胸膛,但这只是一处,幸而昏黄的灯光下什么都看不见。

    他低下头笨拙地去亲吻宋津言,宋津言没有回应,只是淡淡地看着他。怜南不知道为什么事情突然变成了这样,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实在没有用的人,他为什么会哭,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

    他为什么要哭,如果不哭,如果没有刚刚那滴泪,宋津言就不会流露出那样的眼神。怜南近乎苛责地埋怨着自己,得到有时候是毒药,它使失去变得如此不可接受,使自己变得陌生和面目可憎。

    宋津言止住怜南的吻,他轻声开口:“怜南。”

    怜南捂住自己的耳朵,随后是宋津言的嘴,他颤抖的眼眸和宋津言对视着,不让宋津言说出后面一句话。那时他只想怎么让这件事情过去,讨好地再一次去亲吻宋津言的时候,并没有发现宋津言渐而沉默的呼吸。

    宋津言没有再阻止他,而是任由怜南解开他的衣衫。两个人一黑一灰的睡衣混在一起,像是夏日午后炙热交缠的光影,温热的眼泪混着盲目的吻落到宋津言棱角分明的脸上,两个人赤|裸着上身相见时,怜南很明晓感受到宋津言呼吸重了一分。

    他不再觉得用身体留住爱人这种方式悲哀,或许也有一丝悲哀,但这一丝悲哀被浓浓的庆幸湮没,像是皑皑的雪盖住了草地上枯萎的花。怜南牵着宋津言的手往下,他能感受到宋津言逐渐炙热的呼吸,即将张开将他拥住的手。

    可没有,在情意正浓,昏黄的光几乎成为氛围最好的催化剂时,宋津言的手突然在怜南身上某一处停住,随后眼眸缓慢地变得清明。

    宋津言慢慢地握紧了怜南的手,青年修长骨感分明的手停在爱人细白的手腕上,这本来应该是极尽暧昧的一幕,如若爱人的手腕上没有一道道狰狞叠加的伤痕的话。

    怜南还没有反应过来,心被糊弄过去的庆幸托举着升向高空时,房间的灯“砰——”一下开了。

    很亮,足以照清两个人只剩寸缕的身体,和怜南手腕上狰狞的伤痕。

    宋津言敛眸,周边的情绪已经全然消失,他眸光平淡地看向怜南。不是怜南茫然的脸颤抖的眸急促的呼吸还未褪去的情愫,而是他握住的那一截手腕。

    割腕的伤痕不是一道,很多道,很深,重重叠叠交错在一起,用作装饰的腕表松开卡扣,“啪嗒”一声落在床上。

    怜南这才回神,下意识要收回自己的手,但没拉动。

    宋津言安静地看着他的每一道伤口,眼眸停在最新的一处,才结了痂,明显是不久之前的,宋津言一颗心缓慢地在胸腔里面跳动,眼眸从怜南的手腕处移开,缓慢地落到怜南的脸上,最后定在那双无措的眼睛。

    宋津言轻声道:“怜南,你可以解释。”

    灯很亮,灯好亮,怜南的惶然被直白地映在宋津言的眼眸。

    解释

    怜南眼睛一颤,眼泪就落了下来,他快声道:“对不起,我我没有,我只是”他说不出后面的话,无法面对宋津言现在的眼神,他将手腕一把从宋津言手上扭开,藏到身后。

    那些疤痕不横在两个人之间后,怜南的呼吸才顺畅一点,他狡辩道:“都是从前的,我我没有这样了,你不能责怪那时候的我,我那时候你不在,我不是故意的。”

    撒谎的时候,怜南忘了宋津言是一个医生。

    宋津言眼眸中没有流露出一分失望,他只是很茫然地望着怜南,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怜南几乎从未在宋津言脸上看见过这样的神情。

    怜南将手腕藏得更深,灯照的他眼睛很疼,但不知道为什么疼,他的眼泪却掉不下来了。就好像他知道,如果他哭了,一切就完了。他带着自己都不知道的倔强望向宋津言,不明白宋津言为什么眼中不是心疼,甚至不是愤怒。

    在短暂的茫然之后,宋津言又恢复了平静,他用一种很平静的目光看着怜南,不带任何情绪和感情。

    在怜南漫长的一生中,宋津言没有这样对过他。哪怕是重逢后第一次见面,宋津言都不曾如此。

    怜南想跑,直觉他不应该再呆在这里,跑出去才有一线生机。但从很久以前开始,看见宋津言,他就失去了逃走的能力。他是一株向日葵,宋津言是他清冷的太阳,他的眼眸永远望向宋津言会出现的方向。

    他摇着头,想重复刚刚的事情,让幸运再一次降临。

    但还什么都没有做,宋津言就起了身。宋津言捡起了一旁的衣服,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给他穿好,安静耐心地给怜南扣上了最后一颗扣子,随后轻声道:“怜南,我们分手吧。”

    话音落下之时,青年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在那颗扣子上停留了一瞬间,但很快就移开了。

    怜南不可置信地望向宋津言,即便刚才始终有过猜测,但是当宋津言真的把这几个字说出口的那一刻,他还是觉得一切像一场梦。他掐了掐自己手心,明明已经很红了,但是一点都不疼。

    是梦吧。

    是梦。

    梦醒了就好了。

    怜南几乎在这个声音在心里面落下的那一瞬间就闭上了眼睛,很快睁开,又对上宋津言平静的眸时,他身体塌软了下去,浑身力气都失去了。宋津言拿上衣服,抬手要走,怜南没有力气拦,在宋津言转身离开的时候,轻声道:“你今天走了,明天就会见到我的尸体。”

    他说着天下最恶毒最愚笨的话。

    宋津言的手止住,隐忍下去的怒火变成了更深的沉默。他说不清是对怜南的,还是对自己的。

    怜南没有再说话,宋津言也没有再动,白炙的灯光下,南方夏日独有的闷湿透着墙缝传进来,高楼听不见蝉鸣,这一刻连很远处呼呼的风声也没有了,世间在这一刻和两个人一起静止。

    宋津言到底没走,但也没有再上床。回身走到床边,按灭灯光,房间里面又只有床头那一盏小小的灯,但刚刚头顶的灯光太亮了,即使一瞬间陷入黑暗也依旧残存着些许亮的影子,没有人能看见那盏小灯。

    “睡吧。”

    很久以后,黑暗中传来宋津言的声音。

    怜南诧异自己真的就这么睡着了,但他牵住宋津言的手,在这个惶惶的夜就这么昏睡了过去。宋津言坐在窗边的地板上,一只手被怜南握住,一只手上拿着那个被怜南遗忘的腕表。

    隔日,怜南清醒时,顺着自己的手看向坐在地上的宋津言时,怔了一瞬,随后记忆开始缓慢和苦痛一起复苏,其实最近怜南的记忆已经不是很好了,已经不太能想起来很久以前的事情,但即便再能自欺欺人,此刻也做不到。

    宋津言抬起眼,一晚上没睡但他身上并没有什么疲倦感,这个早上怜南听见宋津言说的第一句话是:“怜南,是明天了。”

    怜南眸颤了一下,想开口说什么,却被宋津言的眼神截断。

    他其实不太知道有什么比宋津言离开他更糟,但白天太阳恍恍照在两个人身上,怜南看着宋津言的眼睛,突然就再也说不出昨天晚上的话。

    “现在,松开我的手,怜南。”宋津言淡声说,眼底的表情怜南看不见。

    怜南没有松开,但还是在对峙之中败了下来,一阵沉默之后他松开手。

    宋津言转身要走,怜南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宋津言没有丝毫停留的意思,怜南声音就大了起来,几乎是在哭喊:“我不分手,我没有同意,凭什么你说分手就分手。”

    宋津言脚步未停,怜南想从床上下来但是没有力气,所有的力气已经全部用在哭喊上。他其实已经不太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一味地哭喊着:“你不许走,你要是走,我就去找别人”

    前方,宋津言终于停了下来,垂上眸没有什么情绪地说:“那你去吧。”

    怜南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房间里面已经空无一人了,他终于有力气下了床,站立就因为疼痛跪了下来,胃中的一点东西全部吐了出来。

    呕吐物中有什么东西在跳动——

    是一块安静被放在地上的腕表。

    半个时辰后,葵花拿着钥匙直接进了怜南的房间,在见到怜南呆呆地坐到床边时,悬着的一颗心落下一些。她快步上前将怜南搂住,也没有嫌弃身下的呕吐物,轻声道:“怜南,怜南”

    怜南认出了是葵花,他的意识才回来一些,推开葵花一些道:“脏。”

    看着这样的怜南,葵花将人抱住,眼睛里泪已经出来了:“不脏,等会去洗澡就好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去给你熬粥,不,还是点,点更快一点,是不是还没有吃早饭,有胃病的人怎么能不吃早饭,先起来,没事,都没事的。”

    安置好怜南,葵花点了外卖叫了阿姨上门,几乎是怜南重新哄睡之后,葵花冷着脸敲响了对面的门。

    她不敢出声,怕吵醒怜南,一遍一遍按门铃宋津言没有开门之后,一脚踹了上前。踹了几脚之后,葵花看见了宋津言冷淡的脸,她一巴掌要打上去,被宋津言一把握住手甩开。

    葵花关上门,彻底隔绝怜南听见的可能后,她愤怒道:“宋津言,你是不是有病,你知不知道怜南”

    宋津言坐在椅子上,安静地喝着一杯水,相对于葵花的愤怒,他浑身上下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

    葵花崩溃地望着宋津言,她并不觉得宋津言是那种玩玩就分手的人,只能愤怒之后整个人泄了气问:“为什么?”

    宋津言淡声道:“不合适。”

    葵花捏住手中的杯子,闻言还是没忍住朝宋津言脸扔了过去,“砰——”玻璃锋利地把宋津言脸划出一道口子,血顺着伤口流下来,几乎是蔓进了脖子。

    宋津言没有生气,只是很轻地看了一眼葵花。

    葵花原本因为愤怒鼓起来的气彻底泄了下去,她恶狠狠看着宋津言,声音因为死死压抑着愤怒变轻:“宋津言,你记住你今天干的事情,我不可能让你再接近怜南,再也不会。你最好,最好不要后悔。”说着,葵花拿起手机转了账:“我砸的,我负责,医药费给你打过去了,你要是想报警我也随意。”

    说完,葵花摔着门就走了。

    宋津言没有看向手机,只是安静地看着窗外,雨从天空落了下来。晚上的时候,宋津言去了医院,换上白大褂开始上晚班。

    深夜的时候,林灿眼神复杂地站在宋津言办公桌前。和葵花不同,林灿更了解宋津言一些,也知道之前宋津言为了怜南决定从医院离开的事情。比起葵花,林灿平静很对,他只是蹙着眉问宋津言:“为什么?”

    宋津言对待林灿和葵花的态度也不一样,葵花的质问他多少会回两句,林灿的他一概当做没听见。林灿说了很多,宋津言一直处理着工作,一句都没有回应。

    林灿在宋津言对面坐下来,等宋津言处理完病案本,接着开口问:“宋津言,到底为什么?”

    宋津言终于抬眸,望向林灿。

    看见林灿,他就会想起怜南。

    林灿蹙着眉:“别说你突然不爱了,你要是真的不在乎为什么要刚出门就给葵花发那样的消息。”

    宋津言的手止住,脸上的伤痕没有再泛血。

    在林灿还要说消息的内容时,宋津言终于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只是分手。”

    林灿脑袋直疼,他眸色复杂地望向宋津言:“你知道分手对怜南意味着什么吗?”

    宋津言抬起眼,望向林灿,他眼眸中又露出昨天晚上那种茫然,然后在林灿着急的眼神中,很轻地笑了一下。

    “林灿,意味着什么?”

    林灿说不出那个字,手直直地压着桌子。

    宋津言轻声道:“我昨天晚上在怜南手上看见了割腕的伤口,新的。”

    林灿的眼睛随着这一句话变大,抓出手机要给葵花打电话的时候被宋津言拦了下来:“他的手腕上还有很多割腕的伤痕,很旧的,不太旧的,很多,密密麻麻叠在一起。”

    林灿握紧了手,其实不需要宋津言再说的更明白了。

    但宋津言还是很平静地说了出来:“不是因为我,也不是因为他的父母,是因为一个我们都不认识的人,我和他长得很像,应该很像。”

    林灿被封住了嘴,他和葵花多多少少都能看出来一些,但宋津言如此直白地点出来,林灿还是有些说不出话。很久之后,林灿开口:“所以你是因为那个人所以和怜南分手吗,其实”

    林灿想说喜不喜欢一个人是可以从眼神中看出来的,怜南看向宋津言的眼神不可能不是喜欢,但他说不出,因为怜南第一次看见宋津言就是那样的眼神了。林灿几乎已经准备走了,也不准备再从宋津言这里得到什么答案。

    但宋静言开了口,青年取下了眼睛,露出一双清冷好看的眼。

    “不是。”

    说出这两个字时,宋津言很平静。

    他望向林灿:“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怜南透过我的眼睛看着别人,我在意过,但是后面还是和怜南在一起了,自然也就不会因为这个事情和怜南分手。”

    林灿满心满眼地疑惑:“那是为什么?”

    窗外的雨下得很大,却又在这一刻安静下来,宋津言平静说:“因为看见我,他就会想起他,我救不了他。对于怜南来说,我这张和那个人相似的脸,不是可以将他从沉溺的海里救起来的浮木,是慢性的毒药。”

    宋津言望着窗外,轻声说:“怜南很爱他,我和怜南在一起,不过是成全了自己的卑鄙,我以为我可以取代他,但不行,我很认真地论证过了,林灿,我不行。”

    “比起看着我永远想起那个人,不知道那一天割腕伤口深了无力回天,不如就这样吧,麻烦你们这段时间陪在他身边。”宋津言轻声道。

    林灿一句话都说不出,眸色复杂地看着面前的好友。

    他知道宋津言到底要多不容易才能说出这一番话,林灿起身,声音小了很多:“我知道了,不需要你交代,我本来也是怜南的朋友。”走了两步,林灿又回身:“宋津言,我也是你的朋友,在一个朋友的角度,我觉得你应该再好好想想,我没有看见怜南身上的伤口,但我看过怜南看你的眼睛。即便即便一切真的如你所言,真的没有更好的方法了吗?”

    宋津言看着林灿,似乎在问,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呢?

    林灿茫然地关上门,是啊,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呢。

    夏天下着雷雨,下着下着,居然也就这么过去。

    葵花住进了怜南的房子,那一间曾经怜南为她留下的客卧。她暂时辞去了公司的事务,也关了花店,一心一意守着怜南。

    比她想的好一些,怜南并没有做出一些伤害自己的举动。

    她以为怜南在逐渐放下,却在怜南的一次梦魇中看见怜南按住自己伤痕累累的手腕,蹙着眉焦急地说:“不可以不可以,宋津言会生气。”

    林灿将那日和宋津言的对话告诉了葵花,于是葵花安静地看着这一幕,窗外的星星像是一眨一眨的小灯。

    怜南似乎失去了一些记忆,比如有一天他突然问葵花。

    “葵花,玉兰花什么时候会开在春天?”

    葵花怔了一瞬,轻声道:“春天,怜南,玉兰花开在每一个春天。”

    于是怜南又跑到日历边,一页一页翻着,但直到把今年的日历翻完,也找不到一个春天。怜南的焦急和不安几乎写在颤动的每根手指里,葵花上前一把拿过日历:“这个日历不是最新的,我明天去给你买一个新的。”

    “会有春天吗?”怜南期待地问。

    葵花眼泪下来,泣不成声,顶着怜南茫然的目光点头,一下又一下点头:“会有,怜南,会有下一个春天。”

    第35章 三十五 “你不问问我什么吗?”……

    隔天, 葵花真的买来了一个日历。

    想了想,葵花在沙发前坐下来,将春天来临那一页圈了起来,两三笔在一旁勾勒了三个小人一起看玉兰花的场景。

    她已经很久没有画画, 画完之后, 看着手中的简笔画, 望向了卧室的方向。

    怜南整晚整晚地谁不下觉, 也吃不下饭, 她勉强在给怜南的水中加了一些安眠药才让怜南睡过去。怜南从前应该没有服用过这类药物, 抗药性不高,天还没亮的时候就睡着了。

    葵花将日历挂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原先的那本日历被她拿下来,她看着上面被怜南指甲抠破的痕迹,伸手将那些痕迹掩盖过去。

    怜南醒的时候, 已经是下午了。即便用了药,他在睡梦中仍旧睡得不安稳, 回忆不停地在脑海中闪烁,最后停在他全然陌生的地方, 变成一片空白。

    睡梦中的怜南也没有什么力气,面对逝去的回忆追不上去,遥遥看着眼泪又是要下坠。从床上惊醒的那一刻,怜南下意识看向了一旁, 像过去许多个日夜一样,空空荡荡的没有宋津言的身影。

    他的手拉过来一个枕头, 清瘦的手很轻地放在枕头上面,随后缓慢地掐紧,在门被推开的那一刻又陡然地清醒, 他的手还僵硬地放在枕头上,抬头看向门的方向。

    葵花端着海鲜粥走了进来:“下午了,应该饿了吧,我点的粥,他们都说这一家的海鲜粥最好吃。”

    怜南从床上下来,到了桌子边,安静地用起了粥。吃了一两口之后,怜南莫名开始打嗝,胃里翻滚的恶心让他一口都咽不下去,但葵花看着他,用那样关切的眼神看着他,怜南就又很轻地吃了几下口。

    吃着吃着,怜南突然向厕所跑去,葵花担心感觉跟上去,就看见怜南将刚刚咽下去的食物全部吐了出来,脸色苍白如纸,整个人都染上了一层黯淡。

    葵花接了一杯水递给怜南,轻声道:“还想吐吗?”

    怜南摇头,漱了口之后又回到了桌子前。他拿起勺子又是要吃,被葵花一把按住了手。怜南抬眼看向葵花,声音格外地轻:“怎么了?”

    葵花的手在颤抖,她说不出来,怜南现在的状态她并不陌生。葵花咽了一下口水,尽量让自己声音轻声温柔些:“不想吃我们就不吃了,我再去看看附近有什么好吃的,或者怜南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怜南怔了一会,似乎很认真地思考。

    但葵花仔细看着,却发现怜南只是在发呆。从半个月前怜南就是这个状态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大的情绪波动,但是看着让人实在放心不下。

    怜南没说话,葵花也就安静地等着。她觉得她应该带怜南去看看心理医生,但是她根本把怜南带不出这个门。

    很久很久之后,葵花听见了怜南用很轻的声音说。

    “火锅。”

    葵花怔了一瞬:“火锅吗,人多热闹些,等那天林灿有空的时候,我们一起去吃好不好?”其实林灿随时可以请假,但是葵花觉得怜南现在这样不适合去吃那么辛辣的东西,她点的东西都是偏向清淡的。

    怜南看着葵花,点了点头。

    葵花松了口气,站起身想要把手中的海鲜粥丢掉,走了两步就直直摔了下去。

    怜南原本安静地坐着看着窗外,听见声音回头的时候正好看见葵花一头栽下去。“砰——”的一声,葵花昏倒在地上,惊醒了怜南。

    他的思绪恍惚从很多天前醒过来,起身快步向葵花跑过去,葵花倒下去的地方正好有一个椅子,摔下去的时候头磕到了椅子上,太阳穴的地方隐隐出了血。

    鲜红的颜色染红了怜南的眼,他整个人都不由地颤抖,但还是很快地拿出手机,下意识地给宋津言打了电话。

    被自动挂断的那一刻,怜南怔了一瞬,来不及有什么情绪就又给林灿打了过去。几乎是瞬间林灿就接了。

    “林灿”

    林灿点开接通就听见了怜南惶然的哭声,他眉心一蹙,脱下白大褂就往外面跑。路上撞到了宋津言,他看都没看宋津言一眼,就跑向了电梯的方向。

    林灿的声音自然也没有刻意控制,可能是电话那头的怜南过于慌乱,让林灿的声音反而冷静了下来:“怜南,你听我说,别怕,我马上就来,你先不要动”

    听见了匆匆数语的宋津言怔了一下,停在原地,随后他侧身看见林灿很快就走了,扒着电梯半天不开直接推开了安全通道的门。

    宋津言回到科室,拧开杯子,一口水一口水压着心中的情绪。

    这边,林灿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赶了回去,和他一起到的是救护车,医护人员将葵花抬出门时,怜南想也不想直接跟了过去。

    时隔半个月,他第一次出门。

    救护车上,林灿先检查了一遍,回身看见怜南一双眼直直地看着他,出声安慰:“不要担心,没事,就是低血糖晕了过去,这几天她可能没有好好休息,没什么事,额头的伤也只是皮外伤,等会包扎一下就好了,你别担心。”

    怜南并没有因为林灿的一番话不担心,而是伏在葵花身上哭了起来。

    比起那些无数日夜小心的呜咽,比起始终被压抑的情绪,他难得哭得如此地大声,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

    葵花本来意识就没有完全消失,这一下直接被怜南哭醒了。首先注意到葵花醒了的是林灿,他刚要出声就看见葵花轻轻摇了摇头,于是林灿顺着葵花的眼神望向怜南。

    怜南半个身体伏在担架上,身体颤动着,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

    林灿的手痒了痒,但到底也没有出声安慰。

    能哭出来就很好了。

    半晌之后,怜南发现了苏醒的葵花,他低声道歉:“对不起,是因为我你才累得晕了过去,我对不起,葵花。”怜南后面跟不上什么“我不值得”这样的话,因为只要说了,就是对葵花这几天照顾的一种亵渎。

    他只是很轻很轻地捏着病床边沿,轻声说:“我后面不会了。”

    葵花笑了笑,身上力气也恢复了一些,开口说话声音除了低了些和平常差异不大:“是我自己忘了,和你有什么关系,忙着忙着就忘了,以前也经常这样,只是这次刚好被你撞上了。”

    林灿在一旁捂了捂脸,出声道:“好好吃饭四个字做到哪有这么难,罚你们以后每天来医院陪我吃饭,那么难吃的饭我都顿顿不落。”

    葵花从床上起来些,从怜南手上接过一颗巧克力放到口中,被苦的皱了眉头开口道:“那你换个医院吧,我和怜南天天去找你吃。”

    于是林灿不说话了,看向怜南。

    怜南后知后觉,手轻轻扣了扣手心,望向葵花太阳穴那一处已经止住血的伤口,应和着:“葵花愿意的话,我可以。”

    林灿轻哼了一声,调节气氛:“那我可开始看了,他们说有一家新开的私立医院食堂还挺好吃的,最近也正好在挖人,就是不知道怎么还没挖到我头上。”

    葵花恢复了一点力气,随口接道:“可能技术不够吧。”

    怜南见他们打趣,虽然没有笑,但总归情绪比之前好了很多。

    怜南随着葵花上前,林灿先去缴费。上电梯的时候又遇见了宋津言,林灿不知道能说什么,于是低下头电梯开了就出去了。

    有卫家的关系在,即便病不重甚至不算病,葵花还是去了最好的私人病房。怜南坐在病床前,在林灿不在时,轻声道了歉:“对不起。”

    葵花摇头,想了想,摊开了自己的手。

    怜南疑惑地看向葵花。

    葵花从手里变出了一个糖果,递给怜南认真说:“我觉得我们怜南也需要一颗。”

    怜南接过,垂下头,最后剥开那颗糖放入了口中。

    葵花从床上起来一些,从口袋里面拿出了那一页画了画的日历,递给怜南:“怜南,春天。”

    怜南怔了一下,颤抖着手接过。

    葵花解释道:“我本来是要挂在客厅在显眼的地方的,但是觉得如果你起床就能看见会开心一些,但是给忘了嘿我画了画,好久没画了,可能不太好看。”

    “很好看。”怜南低着头说。

    像是怕葵花听不清,怜南抬起头认真说:“很好看。”

    后来,葵花太阳穴的位置打了个疤,医生开了一些调养的中药,在医院住了一天就回去了。那之后,怜南开始愿意出门,葵花暂时没有回卫氏,和怜南一起重新将花店开了起来。

    一切似乎都在回归正轨。

    起码看起来是这样。

    从前一日吃一餐已经算规律的怜南,开始给自己和葵花制定一日三餐表,虽然两个人都不会做饭,但是也不太缺钱,找了几家合适的饭点每天送到家里或者花店。

    怜南吃东西很慢,往往葵花吃完了怜南才吃了一半,葵花注意到之后,就放慢自己的速度努力和怜南一起吃完。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唯一招的店员最近谈了恋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怜南和葵花也不计较,有时候还会给女学生扎上一两束可以送给男友的花。

    怜南喜欢用满天星包裹着玫瑰,葵花喜欢用满满当当的向日葵。

    女学生每次收下两束,都调皮鞠躬道谢:“改日一定请老板们吃饭。”

    初夏的太阳不算暖和,洒在人脸上的时候,只有淡淡的一层光。怜南照着太阳,很多时候却感受不到冷意,同样在太阳下,葵花每次黑了一圈看向怜南时都感叹,世界上原来真的有晒不黑的人。

    葵花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等再过一段时间她带怜南去看看心理医生,再寻个林灿有长假期的日子三个人一起出去旅游,多远离不舒服的环境,一切迟早都会好起来的。直到有一日,她发现——

    怜南每日和她一起吃的饭,那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咽下去的饭和菜,在她走之后都忍不住吐了出来。

    从女学生手机里看见视频的时候,葵花浑身冰冷,她眼眸一下子红了,女学生忙道:我不是故意拍的,就是有一天我在和男友打视频,然后我男友就看见了,我不小心点了录制的按钮,我不知道什么情况,和男友商量之后觉得还是要给老板您看看”

    葵花红着眼说了一声谢谢,抬手要给林灿打电话,但手指实在按不出去。她拨打了爸妈的电话,亲生道:“爸妈,医生方面你们比较熟悉,心理方面的,我有一个朋友”

    通话完,怜南又将今天的中饭拿了过来。

    见葵花红了眼,怜南温声问道:“怎么了?”

    葵花不敢看怜南,怕自己完全掩盖不了情绪,她在怀疑怀疑自己这些天做的一切是不是真的是对的。

    怜南真的想出门吗?

    还是,她始终在用一个担心的名头让一个病人万般迁就她的情绪。葵花吃着饭,眼泪不自觉掉下来,怜南还是注意到了,他递过去纸巾:“怎么了葵花?”

    葵花哭着说:“刚刚太饿了,想着想着就哭了。”

    很明显的借口,但怜南没有拆穿,只是温柔地将自己的菜全部递了过去:“那葵花多吃一些,我没有那么饿。”

    葵花将菜接了过来,看着怜南像平日一样很缓慢地吃着饭。她几大口将自己手中的吃完,一下子拿过了怜南正在吃的,哭着说:“我还是很饿,怜南,你等会自己再点一份。”

    怜南温柔地看着她,点了点头:“好,你慢慢吃,我去给你拿喝的。”

    声音走远之后,葵花蹲下来,再也忍不住完全哭了出来。她不知道如何拉住一个人,也没有拉住过一个,就像坠楼而亡的刘珠花女士,疾病匆匆离去的卫茵,还有现在的怜南。

    到了花店仓库的地方,怜南拿出手机给林灿打了电话。

    林灿已经在走医院辞职的工作,今天来医院就是来提交意愿书的,接到怜南的电话声音顷刻变得温柔:“嗯,我现在没有什么事情。”

    怜南大致讲了一下葵花的情况,林灿手指提了一下,靠在拐角的墙上:“不用担心,反正低血糖,她愿意吃让她多吃一些,我点个消食片给你们送过去。”

    怜南又问了几句,林灿低声回答着:“嗯嗯,我在医院了,对,就是上次说的离职,今天应该是最后一次来了,再过几天去上次和你们说的那个私立医院,嗯嗯,我和那边说好了,给我补半个月的假,到时我们一起去旅游。”

    挂完电话后,林灿看向身前的宋津言。

    宋津言像是完全没有听见林灿刚刚打电话的内容,只是问着林灿的工作情况。

    比起葵花如今对宋津言的仇视,林灿平静不少,到底是朋友,他也清楚一些内情。他看着宋津言,声调一如往常:“嗯,要走了,没想到先走的反而是我,老王气死了,要他给我调那么多班。”

    “去国外吗?”宋津言问。

    林灿摇头:“上次去了几天,老人家又说看见我都烦,就还是找的国内的工作,只是比这些清闲一些。”

    宋津言垂眸没有说话,神色平淡,看起来这场谈话就在这里结束了。

    林灿却主动喊住了宋津言,他问:“你不问问我什么吗?”

    前面一个护士喊了一声“宋医生”,宋津言要出口的话又收了回去。林灿看着宋津言的背影,眼眸缓慢地垂下,夕阳照着林灿的脸,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温度。

    暖黄的余晖下,林灿翻开上面的离职报告,下面还有厚厚的一沓资料——

    资料最上面是一张照片,林灿用了很久才让侦探在一位曾经当保姆的人的家中找到的,是小时候的怜南和宋津言。

    两个人并排站在很多同学之中,在相机咔嚓的那一刻,年少的怜南笑着望着摄像头,年少的宋津言微微侧着脸看着怜南。

    林灿用离职报告将照片重新压回去,敲响了王主任的门。

    *

    后来怜南其实有一些回忆不起来那段日子。

    不记得心如刀绞的瞬间,不记得彻夜难眠的日夜,不记得毫无间歇的呕吐,那些浑噩的日子最后止于葵花额间粘稠的血。

    人的血液好像没有那么鲜红,接触到空气的那一刻就变得有些黯淡了,怜南的眼眸停在上面,脑中倒映回到在监狱看见宋津言车祸照片的那天。

    血

    很多血

    他的爱人躺在一片血泊之中,那双很好看的双眼望着不知为何的方向,眼尾淌着一道长长的泪痕。

    那不是他第一次看见宋津言哭,那张照片被宋夫人丢着划伤他脸颊的时候,他想,要是划开的是他的脖子就好了。

    什么仇啊怨的,这些他曾经觉得无比重要的事情,在这张被宋津言血染红的照片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他的心只有那么小一个,被悲哀和绝望填满的时候,就记不住那些小又小之的仇恨了。

    他开始后悔那些无缘无故对宋津言发的脾气,开始怨恨自己控制不了的情绪和迁怒,开始埋怨自己总是不懂得珍惜。

    怜南又蹲在马桶面前吐了起来,眼睫垂下来的时候,却已经没有泪了。

    那块腕表被他洗干净又戴了上去,他依旧日夜穿着长袖的衣衫,将那些疤痕一层又一层遮住。

    夏天开始变热,但是他一点感觉都没有,可能最后变温,他开始变得喜欢打嗝。

    饭他吃不下,药也吃不下。

    但看着葵花亮着看着他的眼睛,怜南还是小口小口地都吃了,只是后面忍不住又吐出来了一些很多。

    药也是,葵花以为他不知道,但他其实知道葵花每天晚上端来的那杯牛奶里面都有安眠药。他其实也喝不下,葵花从他房间出去之后他就自己小声吐了,有时候狼狈一些不小心沾到衣服上,隔天便对葵花说:“牛奶喝腻了,要不换成白水吧。”

    葵花怕他发现,白水里面安眠药放的会少一些,但他还是能尝出来。但白水比牛奶好,即便不小心吐到身上,也不会被发现了。

    葵花从医院出来的第五天,怜南在那天给林灿打电话之后第一次主动打开了手机,他点开了微信,很安静。他点进和宋津言的对话框,一个字也不敢敲下去,半晌之后,试着用以前看见的方法试了试宋津言有没有删掉他。

    点击转账,9999,确定——

    怜南愣愣看了那个页面很久,小心翼翼地把所有东西取消,关上手机转过身。

    还能转账没有删

    怜南埋着头,很长时间才重新打开手机,不敢用自己的手机打电话,就重新买了一个电话卡,在很晚的时候给宋津言打了电话。

    “喂,你好。”清冷的声音在电话里面响起。

    怜南不敢出声,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大约过了十秒,对面挂了电话。怜南后知后觉有通话录音功能,但他不敢再打过去了,只能看着手机屏幕慢慢熄灭。

    过了半晌,他轻轻地将宋津言加入了这个号码的黑名单。

    葵花总是很担心他,怜南不知道做什么事情能够让葵花的担心少一些,葵花头上的伤口慢慢结了疤,他担心留下印记这几天一直在网上搜相关的文献,最后还是问了林灿,听见林灿保证说不会留疤之后,怜南才小小地松一口气。

    花店不紧不慢地开着,期间店员和她男朋友闹了一次分手,男朋友追来花店,是一个长相很清秀的男大学生,见到他们不好意思地问能不能帮他传个话,他和他女朋友吵架了。

    怜南和葵花自然愿意效劳,毕竟爱这种东西,谁都有眼睛。那天店员小姐哭着跑回来,哭肿了眼的同时,眼睛不住地看着手机屏幕。

    生气归生气,又不是不爱了。

    怜南就又想到宋津言,他其实好像都没有生气。如果要生气,可能更多地是生自己的气,气什么呢?怜南又说不出来。

    花店后院有一个用藤蔓编的像秋千一样的椅子,怜南很喜欢,整个人蜷缩在里面晃晃悠悠,有时候能忘了很多东西。一些东西模模糊糊地出现在眼前时,秋千椅再晃晃,就又没有了。

    怜南躺在藤椅里,风吹动夏天的云,吹着吹着云黑了脸,黑着黑着就要下雨了

    第36章 三十六 “是癌症,还有半年。”……

    A市的天气就是这么奇怪, 昨天还烈阳高照,一场雨下着下着,天气就彻底阴了下来。明明是初夏,呼啸而过的风却有了秋天萧瑟的味道, 幸而景色还绿油油的, 剩了点夏天的味道。

    这两天怜南没有出门, 即便是屋里面, 他也需要用厚厚的衣服将自己捂住。雨天花店也不会有什么生意, 葵花干脆将花店关了, 给店员放了个长长的假。

    外面风吹着雨,怜南和葵花就窝在家里面看动画片。

    是新装的幕布,在客厅那面很大的墙上,葵花曾提议过要不怜南搬个家,或者直接去她的房子, 但怜南轻声摇头拒绝了。葵花实在不想在怜南面前提宋津言的名字,草草说了两次之后自己也偃旗息鼓了。

    约莫又过了两天, 葵花因为卫家的事情必须回去一样,临走之前, 葵花认真地看着怜南:“再过两天我们就去吃火锅好不好?”

    葵花眼眸中的担心实在太过明显,怜南很轻地点了点头,轻声说:“其实不用担心我的。”

    的确不用担心他。

    葵花走后,怜南就一个人窝在沙发里看动画片, 看着看着就走了神。手腕上那一道最近划的疤痕已经彻底落痂了,怜南用手拨了拨腕表, 最后又将长袖扯下来。

    他拿出手机,调到监控。

    几乎是要打开的那一瞬间,他强迫自己将手按了回去。监控不是宋津言家里面的, 是他门上的,很久之前装的,本来是为了小猫。

    意识到刚刚自己想法的那一刻,怜南强迫自己关掉了手机。

    不能连小猫的东西都这样。

    起码在他还能够忍得住的时候,先不要了。

    怜南将手机远远地甩开,重新让自己把眼睛放到不远处的幕布上,但很难,他几乎时刻都在失神。恍惚间被动画的大声惊得回神之后,恍惚着望向面前发光的幕布。他手腕上的伤口又开始痒,他几乎是强迫着自己不要去动。

    也强迫自己,尽量先别想宋津言。

    他觉得现在自己的确不太正常,可能又会和当初一样做出一些不可挽回的事情。虽然他想了很多日都不知道怎么挽回和宋津言的关系,他都已经将话说的那么难听了,但宋津言还是无情地走了。

    怜南想,或许他没有他想象中地了解宋津言。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想着想着,他就困了。这两天葵花似乎在减肥,也没让他跟着一起吃很多东西了,偶尔吃的一些不像最开始几天会吐出来,只是可能肠胃出了问题,有时候还没有吃饭就开始打嗝了。

    他打嗝的幅度并不大,只是时间有些长,用水能够压下去一些,吃了饭也可以压下去一些。怜南想着过几日去医院开一点肠胃的药,等等等林灿吧。

    肠胃应该还是属于消化科,他不想再去宋津言所在的医院了,倒不是见到宋津言会尴尬或者怎么,他只是怕他控住不住自己。

    那个在深夜中换号码不小心打过去的电话,就是最好的证明。

    怜南不想再给自己这样的机会。

    等林灿入职了新的医院,他就去挂那个医院的专家。林灿嗯,林灿,即使有滤镜,但林灿的医术的确可能就那样,他当初和葵花在便利店的时候就常听见一些八卦,其中一些就是关于林灿的。

    怜南的记忆变得越来越差,以至于有时候回忆起来的一些东西就有些模棱两可。怜南想了很久,发现卫茵和葵花的认识应该比他之前认为的早,因为当初葵花应和客人一起讲八卦的时候,其间就有林灿的名字。

    讲了些什么,怜南也忘了,他的脑子已经装不下很多的东西。偶尔能想起来一些,偶尔就那么走过去了。

    葵花回来的时候,见到怜南还乖乖地在看动画片,整个人没有什么不对劲,不由松了一口气。她将冰淇淋小蛋糕“铛——”地一下拿出来:“草莓味的!”

    怜南接过:“谢谢。”

    葵花又从身后拿出一个芒果的,和怜南一起吃起来。吃着吃着,葵花聊到林灿的事情:“他再过几天就要去新医院了,他的意思是我们作为朋友得给他庆贺一下,嗯,你不是一直想吃火锅,我们过两天去吃火锅吧,不过你的胃不好,答应我,只能吃清汤的。”

    怜南开始想自己是什么时候说的想吃火锅,记起来时怔了一下,轻声道:“好。”

    他有多喜欢火锅吗?

    其实没有。

    只是从前宋津言还在时,他们四个人大多数时候都是吃火锅,那日便脱口而出了。习惯真的是一个很可怕的东西,怜南要往记忆力翻了又翻,才能发现很多事情的起始。

    那日那日宋津言最开始想过分手吗,好像没有,宋津言情绪不对但也只是让他先睡觉。他执拗地想要解决问题,哪怕他根本不知道问题在哪,担忧着他从宋津言的态度中看见的未来,用后面的行为催化了一切。

    怜南偶尔会想,是不是那天他乖乖地躺下睡觉,不做后面那些事情,他和宋津言就不至于到现在这个地步。但是很快他又明白这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发生的已经发生了,他回不到过去,他不该有权利责怪那时候惶然的自己。

    失忆的宋津言已经在欺负他了,他不该跟着宋津言一起欺负自己。

    道理怜南其实都懂,但就像手腕上永远结不了疤的伤痕一样,懂和真正做到实在有很大的距离。到现在怜南也想不清,为什么他会在浴室里用薄薄的刀片滑下那一刀

    只有那一刀吗?

    即使的怜南的心,也无法对怜南解答这个问题。他只能用长袖一遍一遍地捂住伤口,埋下头在葵花和林灿关切的目光中当个鸵鸟,当他闭上眼当他低下头,葵花和林灿的叹气声能小一点。

    林灿入职的日子定下来了。

    几个人一起去吃火锅的日子也定下来了,恰逢店员小姐和她的男朋友不知道多少次和好,葵花一合计,就把人都邀请了过来。不为别的,人多热闹些,能冲淡点怜南身上是人就别近的气息。

    葵花将店定在了怜南喜欢的一家火锅店,其实怜南也没说过,但是葵花觉得怜南笑得最开心的几次都是在那里。

    林灿听着葵花碎碎念着,没说话。

    和店有什么关系呢。

    几个人约在火锅店前集合,距离约定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时,怜南和葵花就出门了。这是怜南这几日来第一次出门,发现天气又好了起来,傍晚时候的阳光都还有些温度,葵花已经开始穿着连衣裙,看着一旁被长衣长袖裹得严严实实的怜南,不由做了一个煽风的动作。

    “不热吗?”葵花回想起即使是夏天最热的时候她好像也没有见过怜南穿过短袖。

    怜南摇头,他真的不热,甚至这样的温度手还是出了一层冷汗。

    葵花停下手,用手指着前方的方向:“林灿说他已经在前面等着了,我们再拐个弯应该就能看见他们了,小弯也给我发消息快到了,不会我们是最迟到的人吧。”

    小弯就是那个店员,叫王晚,小名是小弯。

    怜南看了看腕表:“那是他们早到了。”

    葵花哈哈笑了几声,其实笑得很奇怪,葵花知道,怜南也察觉到了。

    因为谁不言而喻,怜南的心被压得有些说不出来话。

    苦难让人想要挣扎,想要跪地,想要哭泣,但关心却让人挣扎不得最终沉溺。即便已经很久,怜南还是不知道如何应对葵花的好意。

    他也不知道,他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葵花眼睛中担忧少一些。

    林灿很快出现在他们视野中,走到怜南身边小声问道:“有些晒吗?”

    怜南轻轻摸了摸头顶上的帽子,鸭舌帽几乎遮去他的半张脸,露出来的半张小巧苍白,精致得好像橱柜里面的娃娃。

    林灿觉得怜南好像又瘦了些,葵花开口将注意力吸引过去:“打个赌,等会见面的时候小弯和那个男生一定牵着手。”

    林灿无奈:“这有什么好赌的?”

    葵花低声在林灿耳边说:“那你有什么好一直看怜南的?”

    林灿没有声音,葵花又恢复了刚刚的笑声,手抬起来遮了遮阳光:“前两天那么大的雨,现在太阳倒是厉害了。”

    怜南点头,也觉得很神奇。

    三个人一起到火锅店前时,小弯和她男朋友一起到了。见到他们,小弯跳起来挥手,她身旁的男生安静地看着她,怜南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脑海中总是这样一幕。

    “真的牵着手。”怜南说。

    葵花笑了笑:“刚谈恋爱的小情侣是这样的啦。”

    怜南难得笑了一声,林灿注意到了,衣袖下的手紧紧握住。

    到了火锅店里面,几个人在一个包厢坐下来,葵花用手机扫码之后将菜单递给怜南,让怜南先点。

    是为了陪自己让大家来的火锅店,怜南就没有推辞。他点了很多东西,几乎把菜单上的东西都点了一遍,葵花看着也没有扫兴地说他们可能吃不完,林灿小声对服务员说上几瓶啤酒。

    葵花听见,有些想阻止但是没出声。

    最近林灿也不太对劲,她还没来得及细问。要喝酒就喝酒吧,只要林灿不要喝酒了发酒疯。

    怜南点完之后,将手机递给葵花,葵花又递给对面的小情侣,小情侣都乖乖地摇摇头:“我们不挑食,什么都吃一点,点多了就浪费了。”

    葵花就又把手机收了回来:“那就等会吃了再加,怜南,要喝奶茶吗,我点外卖!”

    怜南自然不会扰葵花兴致,点了一杯最简单的珍珠奶茶,葵花又下单了几杯不一样的,林灿在一旁说:“我不要。”

    葵花去掉一杯,轻声哼了一句:“没品味。”

    葵花坐在怜南身边,小情侣坐在怜南对面,林灿一个人坐在方桌的另一个方向。火锅很快上了,冒着热气,热腾腾的,几个人叽叽喳喳交谈着,格外地热闹。

    怜南看着,唇角带出一分笑意。

    葵花用公筷给怜南夹了一片肥牛,怜南的蘸料依旧是满满当当的麻酱,将肥牛裹满麻酱吃下去的时候,怜南想,不会再有人和他抢蘸碟了。

    宋津言不会再原谅他了。

    他又吃了一口肉,上面裹着的麻酱竟然带了一些苦涩的味道,怜南没觉得自己味觉出问题只当是麻酱太浓了喝了一口水准备咽下的时候,血腥味就涌了上来,在一众人惊慌或者担心的目光中,“噗——”地吐了葵花一身。

    血从怜南的嘴角蔓出,一点一点滴落在怜南手腕上,刚刚卷起来的一点衣角露出那方腕表,血就这样滴了上去。

    “怜南!”葵花惊得站起身,丝毫顾不得身上的血。

    “怜南”林灿忙到一旁扶住怜南。

    对面的小情侣“腾——”地一下站起来,女生手捂着嘴,男生捏紧了女生的手。

    吐血的怜南反而是这些人最平静的一个,他拿起直接擦了擦嘴角,轻声道:“没事。”

    葵花听不得,拉着怜南就要去医院,怜南下意识站住身子,林灿上来简单给怜南检查了一遍轻声道:“可能是消化道出了问题,去我明天要入职的医院检查一下,我去给院长打电话。”

    怜南这才点头。

    林灿打着电话,葵花手颤抖地抚摸着怜南嘴角的血,怜南还在轻声安慰:“没事的,可能就是刚刚不小心吃了一片辣锅的肉,嗓子太久没有吃过辣的东西了,别担心。”

    说着,还慢慢地向对面的小情侣道了个歉:“对不起,吓到你们了,你们先回去吧,改日我再请你们吃饭。”

    小情侣忙摇头,却也明白他们不适合再呆在这里,说了几句就离开了。

    随林灿和葵花一起去医院的路上,怜南其实没有想什么,他身上一直有些大大小小的病,药也一直在吃,即使真的生了什么大一些的病也很寻常。

    到了医院之后,医生听了情况之后一下子开了很多检查,林灿去缴费,葵花带着怜南一个一个检查。

    葵花还穿着那一身被他吐了血的衣服,怜南轻声道:“对不起,葵花。”

    葵花强崩着的情绪一下子就有些塌陷了,她不知道为什么怜南要一声一声和她说“对不起”,怜南就像一层茫茫的白雾,越走近她越看不懂。

    葵花难得说了这些日子来重一点的话:“闭嘴,乖乖检查。”

    明明凶人的是葵花,将怜南送进去检查之后先哭出来的也是葵花。林灿站在旁边递过纸巾和一套干净的衣服:“去换一下吧,别哭了,不一定有事。”

    葵花抓着林灿的手臂:“会没事的对吧。”

    林灿想说但是看着葵花的眼睛他说不出,只能声音低了一下:“不一定有事。”

    葵花眼眸慢慢地垂下来,眼泪一颗一颗落下:“林灿,我觉得自己好没用,我我去换衣服。”

    林灿看着葵花话说了一半又走远,重新看向检查室的方向时,伸手拧了拧眉心。

    检查室里,林灿一项一项做着,他其实没有什么感觉,这里面很多检查他以前做过很多次,很痛苦的一些也早就习惯了。

    检查结果出来的时间不一,有些半个小时,有些几个小时。

    几个人并没有离开医院,借着林灿的关系在医院要了一间单独的病房。

    怜南躺在床上,发现窗外的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夏天一般黑的很晚,临时安排的病床楼层并不高,能听见不远处的蝉鸣。

    一声又医生,像怜南的心跳。

    等着结果,几个人都没有怎么说话,偶尔林灿出门去拿个报告。

    还有一些因为医院的人下班了,需要明天去拿。林灿先看着拿回来的一些,但是看不出来什么,葵花问了两句也没有问了,脸上的担忧下去了些,看不出来什么就是好消息。

    怜南始终是最平静的那一个,要睡觉的时候,他轻声对两个人说了一句:“谢谢。”

    林灿关了灯和葵花一起出去:“好好睡觉,我们就在隔壁。”

    其实有陪护的床,但是怜南觉得太不舒服了,不想让他们那么将就。两个人只好出去,将房间留给了怜南。

    夜晚,怜南摘下了腕表,摸了摸手腕上的伤痕。

    其实很多都是很久以前的了,最严重的一次他被嵇辰送进医院时,医生说再晚一点人就可以不要了。嵇辰那一日在他病床前守了整整三天,一遍又一遍问他“为什么”,怜南不说话,嵇辰就开始砸东西,最后愤怒地说着:“怜南,你欠我的,你欠我大哥一条命,我不许你死”

    怜南那时觉得嵇辰真的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天天嘴上说着让他偿命,他真的要去死了却又吼着对着他他不许死。

    也是那一次他知道住的地方有嵇辰装的摄像头,他出院之后报了警,但最后因为没有证据疾疾而终。他一点一点检查了整个房子,用半个月一起拆出了三十二个摄像头,在拆下最后一个摄像头时,他对嵇辰说:“不要再到我的房子里。”

    那是他和宋津言一起的家。

    后面伴着蝉鸣,怜南还是睡着了,算起来甚至是这一个月下来他睡得最安稳的一次。他并不知道明天将面对什么,但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安心。

    隔日,林灿取来了所有的报告。

    怜南接过来,几个人一起去了医院这方面的专家的诊室,怜南将报告递过去。医生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大夫,头发已经秃了大半,看着比林灿这种医生的信服度要高很多。

    葵花捏着怜南的肩膀,林灿也握着拳,怜南轻轻地看着对面的医生。

    医生开口的第一句话是:“是家属吗,不是家属的话可能要麻烦先出去一下。”

    葵花要开口,就被林灿拉了出去。

    诊室里只留下怜南一个人,医生放下手中的报告,开口问道:“吐血的情况多久了?”

    怜南出声:“昨天是第一次。”

    医生看着怜南的表情,面上神情凝重了一些:“其他症状呢?”

    怜南手停了一下:“有时候会呕吐,不是很能吃得下东西,一直一直都有一点,我之前有检查过有胃病,一直也在吃药”

    医生见报告翻出来,将其中一页放到怜南面前,怜南其实看不懂,但还是跟着医生的手指看了过去。

    后面的话怜南其实已经有些听不清了。

    在他看过去半分钟之后,医生叹了口气说:“孩子,是胃癌,已经晚期了怎么不早点来,早点来还有救,切胃的手术现在的成功几率很高的,现在已经晚期了,还有半年。”

    怜南记得自己还说了一声“谢谢”。

    医生将空间留给他,推门出去了。门关上的那一刹那,怜南平静了一日的表情终于有了些波澜,他从口袋里面翻出手机,看见颤动的手指那一刻才发现自己整个人都在颤抖,他哆嗦着要给宋津言打电话,但是怎么都按不对号码。

    刻意维持的平静被打破,对于死亡本能的恐惧让怜南下意识寻求最亲近的人的帮助和安慰,但医生那一句“还有半年可活”让他甚至想不起通讯录可以直接拨号,只是颤抖着要按宋津言的手机号。

    手机“砰——”一声摔在地上,与之一起落下的怜南的泪。

    但哭着哭着,怜南又笑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只是哽咽着笑着,那些颤抖的情绪被他一点一点吞进去,葵花和林灿推门进来时就看见怜南已经安静了下来。

    医生是和葵花和林灿一起进来的,怜南扣着手心,想着如何和葵花和林灿说这件事情。

    葵花上来一下子抱住怜南,嚎啕大哭起来,林灿站在他们身后,医生见惯了这样的场面,拍了拍林灿的肩膀。

    怜南被抱住那一刻,发现自己身体已经不抗拒了。

    葵花的眼泪落在他脖颈,怜南抬手很轻很轻地拍了拍葵花的背。

    他说不清自己心中什么感觉,害怕吗,害怕的,没有人会不害怕死亡。但不知道为什么,怜南实在哭不出来了,他甚至冥冥之中有一种本该如此的感觉。

    每一次跪地的呕吐,每一次锥心的疼痛,从喉管里面缓缓上升的嗝,马桶边沿跪坐下去的身体,还有那一日浸透葵花白裙的血。

    他只是觉得有些抱歉,又要让葵花担心了。

    又只是觉得遗憾,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怜南宋津言年年岁岁的心愿。

    其实也没什么。

    第37章 三十七 “全国各地将迎来大面积降雨.……

    医生有问怜南要不要住院, 字里行间的意思却是只剩半年了与其呆在医院不如出去到处走走。当然,因为怜南格外年轻的面庞,即便是见惯了生离死别的医生也不由几次叹息。

    怜南收起自己的单子,没有多问什么。葵花拉着怜南的手就说是误诊, 他们现在就转院, 林灿一言不发盯着医生开出的诊单看着。

    怜南还是最平静的一个。

    发生了很多事情, 但真要论时间算, 这一天其实还算早晨。怜南将单子一摞累起来放到袋子里, 轻声道:“要不我们先去吃一个早饭吧。”

    于是, 三个人就很诡异地坐在了这所私立医院的食堂。

    三个人面前堆了不少东西,但只有怜南在一口一口细细地吃,葵花看着眼泪就要落下来,林灿握紧拳一句话说不出。

    怜南无奈将他们面前的东西推了推:“吃嘛,不吃浪费了, 味道其实还行。”

    葵花拿起怜南推过来的包子,哭着一口一口咬起来, 林灿反而没动,只是突兀地问了一声:“怜南, 要告诉宋津言吗?”

    怜南怔了一下,葵花听见宋津言的名字直接炸了,一双红肿的眼恨不得将林灿刀出去。怜南咬着口中的馒头,直到咽下去了才望向林灿, 脸色苍白一如往昔,怜南开口的声音很平静:“林灿,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这其实不是怜南第一次意识到,毕竟林灿实在是一个不太会掩饰自己情绪的人。

    是多久之前察觉到的呢?怜南有些想不起来了,但林灿一直没说, 他也就一直没问。如果没有这次的事情,怜南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开口。

    林灿脸上表情停了一瞬,缓慢出声:“嗯,知道一些。”

    葵花听着他们两个打哑谜,按照她原先的性子可能就直接开口问了,但是现在的气氛实在奇怪,她眼中的泪就这样随着两个人的沉默落下来。

    怜南静静地看着林灿,轻声道:“是调查了我吗?”

    林灿开口:“是。”

    怜南不算意外,语气中甚至还有一些打趣:“那应该用了很久,宋伯伯宋伯母几年前将东西清理的很干净,按理说是很难找到的。我也花钱去了侦探事务所,但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什么。”

    林灿低声道:“在我家里。”

    怜南没有再问,林灿见到怜南不再出声,开口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

    葵花整个人呆愣住,良久之后她听见了怜南对于林灿这番道歉的回答,怜南的神情温柔而平静,开口的话语带着无限的包容,像很多次一样,怜南说:“没关系的。”

    林灿欲言又止,最后被葵花狠狠推了一下,林灿用了很大的力气才稳住身子,又一次开口道:“对不起,怜南,对不起”

    怜南真诚地看向林灿:“真的没关系,现在这些东西都不重要了。很感谢你们今天陪我来医院,如果有机会的话,过两天我再请你们吃一顿饭。”

    这种划清界限的语气让葵花和林灿两个人都愣在原地。

    怜南却还是和往常一样,安静地用着早餐,他一向吃的不多,今天用了半个馒头之后也停下来了,在一旁一点一点喝着豆浆。

    林灿回神过来,迟疑道:“我觉得有一件事情怜南你可能想知道。”

    怜南抬眸之后,林灿缓慢地将那些日他和宋津言的交谈全部说了出来,最后,林灿低声道:“他其实是觉得你把他当做了替身,他一开始就是这么觉得的,我我没有将你们从前的事情告诉他,他不是故意的。”

    葵花惊讶地捂住嘴,眼眸中流转着无限的茫然,她下意识看向一旁的怜南,却发现怜南只惊讶了一瞬,随后露出淡淡的“原来如此”的表情,葵花不知道如何形容这一刻的怜南,就像是一个困惑了很久的孩子得到了答案,却发现答案好像也就那样。

    其实也没有。

    怜南反应过来之后,第一反应是对林灿说了一声:“谢谢。”

    他很难得,很难得地笑了一下,是那种清水出芙蓉,不带着任何目的,单纯的清澈的只在年少时出现过的笑颜。

    林灿以前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白月光这种词,为什么会有人用这种词去形容一个人,但是在这一刻,他的眼眸被这一抹笑填满的这一刻,林灿突然明白了。他开始心痛,是缓慢复苏的从怜南吐出那一口血开始的混杂着悲伤茫然的苦痛。

    怜南还在说话,语调很轻:“原来是这样,林灿,他不是因为我将他作为替身生气。”

    甚至这时候,怜南还笑着为宋津言解释清楚,他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宋津言的人,一定意义上比宋津言本人还要了解。

    怜南之前关于宋津言的困惑在林灿这里得到了解答,他开心地发现,宋津言一直是那个宋津言,即便宋津言不曾记得他们的任何过往,但他的灵魂始终与他相爱。

    他笑着说:“宋津言只是觉得,他救不了我我上次割腕的伤痕太明显了,我又太想遮掩了,我怕他生气,他的确也生气了,但和我想的生气不太一样。他更多的可能在生自己的气。就像很小的时候,我硬要学骑马,他阻止不了,我最后摔的浑身是伤去找他时,发现他红着眼在哭泣。”

    葵花和林灿愣在原地,他们没有见过这样的怜南。这样他们无法形容的,像初生的朝阳,清晨的露珠,浪漫的初雪,世界一切美好的词在这一刻难以形容他们从皮囊中窥见的灵魂。

    明明手中捏着癌症晚期的诊断书,身上却带着勃勃生机。

    只是因为只是因为

    怜南轻声笑了起来,他很久没有这样开心,他也知道葵花和林灿不会理解,但他真的很开心。

    时光在向他道歉,这是他人生最后的情书。

    怜南望向葵花和宋津言,轻声道:“应该没有吓到你们吧?”

    说着他几乎是一个人开始回想起来:“嗯好像是我做事太欠妥当了,那时候我在宋津言眼中就是一个带着一点熟悉感觉的陌生人,我的眼睛又藏不住事,后面又做了很多出格的事情。以宋津言的性子,肯定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和我重新开始。为了我做替身”

    怜南说着说着又笑起来,但良久之后又很轻地叹了口气。他的眼眸重新定到诊断书上,望向林灿:“机会大吗?”

    这句话其实可以换为“还有机会吗”。

    林灿听懂了怜南的弦外之音,不敢直视怜南的眼睛,很轻地摇了摇头。

    “很难。”

    怜南也就明白了,原本他是要让林灿和葵花瞒住的,但林灿刚刚说的事情让他犹豫了一下。他的手轻轻抠着手中的诊断书,犹豫片刻后轻声说:“可以麻烦你们先不要告诉别人吗?”

    葵花被怜南生疏的语气弄得想哭,转过身哭着点头:“好。”

    林灿迟疑着开口:“不告诉宋津言吗?”

    怜南眼中明显也有犹豫,轻声道:“你们觉得我该告诉他吗?他失去了记忆,陡然面对这么大的刺激,即使想起来了他自己可能也会出事。”

    只是出事吗?

    这个问题在怜南心头转了转,到底还是没在两个人面前说出——“如果宋津言知道了一切,到时候我走了,他可能活不下来。”

    林灿语气依旧迟疑:“可是我觉得他应该知道。”藏起过去的照片是他,闭口不对宋津言吐露实情的他,现在觉得要告诉宋津言的还是他。

    葵花没有说话,很久之后轻声说了一句:“我没有见到卫茵最后一面。”

    这几乎是葵花第一次当众表露她和卫茵的感情,她低着头很轻说道:“我当时在C城,心里面全心全意只有如何将那个男人拉下马,卫茵给我打过两个电话,但我总是很忙很不耐烦地把他的电话挂了,卫茵死的前一天也给我打了电话,我当时在一个酒局没有接到。”

    其实只是刚刚怜南和林灿的只言片语,葵花不太清楚怜南和宋津言到底是什么情况。但她觉得她总觉得。

    葵花望向怜南,心被压得沉甸甸的跳不动一点:“如果如果真的是很重要的人,需要好好的告别,怜南,会遗憾的,会很遗憾,我一直很后悔如果,如果我知道当时卫茵在医院,我一定会先放弃C城这边的事情的。即便无力挽回,我也想陪他走完最后一程。”

    怜南无法说出当初在医院的事情,葵花看着他,让他的眼神不能避让。怜南手很轻地动了一下,不知道怎么接到了自己的一滴泪。

    “我会好好考虑”怜南声音低了低,刚刚的笑声似乎只是昙花一现,在死亡如此宏大的命题面前,爱偶尔也变得苍白。

    怜南还是没有住院,和葵花说让他考虑几天。

    事到如今,葵花已经拒绝不了他的任何请求,将怜南送回家后自己蹲在小区公园无人的地方哭了很久。

    怜南回到了房子。

    即便住了很久,宋津言也进来住了一段时间,但怜南还是不习惯将这里称为“家”。怜南看不懂报告,只是一遍一遍看着上面一声的诊断,看了很久,天色都看黑之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叹出这口气,怜南又想哭又想笑,可能是今天好好吃了早饭,胃一直到现在都不怎么疼。但也有可能怜南只是习惯了,他的胃病一直很严重,当初宋津言因为这个事情和他发了很多次脾气,当然在怜南的眼中,宋津言说话重一点就是发脾气了。

    其他事情上宋津言几乎都对他百依百顺,但胃病这件事情上是宋津言难得的坚持。但他挑食成习惯,即便宋津言在的时候,因为宋津言太忙,即便宋津言每次都叮嘱了回来询问了,但他还是喜欢草草混过去。

    后来宋津言出了车祸,他以为宋津言死了,饭这东西有一顿没一顿都是好事,后来来了A城,更是怜南想来想去,他觉得自己好像连老天都怪不了,真要怪只能怪自己。

    是以前每一次的不在乎透支了未来,怜南想着想着,对自己又生不起气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将自己裹在了一层厚厚的壳中,连他自己都只能感知到微淡的情绪

    也是好的。

    让他发着呆还能思考后面要怎么办。

    割过太多次腕,怜南丧失了一定对于死亡的恐惧。手上每次雨天泛痒的伤痕让他能一遍又一遍想去刀片割开脉搏的瞬间,他是想死割开手腕的吗,其实也不尽然。如果他真的很想很想死的话,这些年应该也活不下来。

    怜南到底是害怕的。

    倒不是害怕死亡,而是害怕,如果下去见到爸爸妈妈和宋津言,他要如何解释自己愧对的生命。

    他是被爸爸妈妈和宋津言的爱托举起来的橱窗里最精致的娃娃,穿着公主裙,在八音盒上跳着芭蕾。

    爸爸妈妈和宋津言给予他的爱未停歇,他就随着舞曲一直旋转。

    这就是为什么那两年中他还是活了下来,因为他们给了他太多太多的爱,即便是死亡,他们的爱也早已融入他的骨髓,陪伴他旋转到生命最后一刻。

    偶尔偶尔,他只是真的太思念他们了,他觉得即便他做了很坏很坏的事情,他们看在他因为思念如此苦痛的份上也能够原谅他。

    想着想着,外面就下起了雨。

    这个夏天似乎格外喜欢下雨,怜南久违地打开电视,发现一连几天都是雨天。

    明明是夏天

    天气预报女主播的声音还在继续:“全国各地将迎来大面积降雨”

    怜南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他还算久违地做了一个梦,梦中见到了爸爸妈妈。

    他高兴地跑上去抱住两个人,但两个人只是担忧地看着他。

    “宝贝,是不是不开心?”是妈妈开口问的。

    怜南摇头:“没有,之前不是很开心,现在还好了”

    妈妈将他抱在怀中,温声说道:“宝贝,承认自己不高兴是很正常的事情,人的情绪不是一个天平,也不是加减法,即便有很开心的事情,也是拥有不开心的权利的。”

    怜南于是整个灵魂慢慢黯淡了下来,他轻声说:“我得了癌症,我我还不想死,宋津言还什么都没想起来,我还想和他在一起很久很久,我还没有腻我们两个还没有头发花白,还没有一起去很有名的西棠园看白玉兰,还没有和好他还觉得我将他当做了替身,他还觉得我爱上了别的人,还没有去西伯利亚看雪,我还不想死。”

    爸爸开了口:“怜南,生活就是这样的,我们的怜南长大了,不是小时候那个只要独一无二的娃娃的小孩了。爸爸妈妈很抱歉,这种时候不能陪在你们身边。”

    怜南眼睛就这么红了起来,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是一场梦,他在妈妈的怀中不住地哭,像是要把这两日没哭出来的眼泪全部哭出来,在梦中,在最信赖的爸爸妈妈面前,他才能毫无伪装地展现自己的懦弱,他抹着眼泪,轻声说:“爸爸妈妈,我不知道怎么办”

    当初站在卫茵的病床前,怜南信誓旦旦地想,如果他是卫茵,他不会告诉葵花。但是真的当他站在卫茵的位置,他才知道卫茵当初到底做了一个多么艰难的决定。

    那通在临死之前播出的电话,卫茵是不是还是反悔了,葵花没有接通电话的那一刻,卫茵到底是抱着遗憾死去还是由心而出的庆幸。

    怜南后知后觉,爱无法给一切答案。

    爸爸妈妈也没有办法给他答案,只是温柔地说:“宝贝,遵从你自己的心。”

    怜南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眼泪落了满脸,他扶着床架从床上坐起来,窗外的雨并没有停。

    雨声滴答滴答,没有白日的大,却如流水潺潺。

    怜南抚摸自己的胸口,想听一听心的声音,但心没有说话,只是一下一下恍若机械地跳着。怜南弯曲着身子,伸手抱住自己的双膝,将脸埋在腿上,心跳声变得更加局促大声了些。

    怜南在哭。

    他哭得比梦中小声一些,眼泪都是很轻很轻地落,但是哭了很久,怜南都不知道自己的答案。他自私地希望宋津言在最后的时间陪在自己身边,又自私地希望宋津言就这样什么都不知道好好地生活下去。

    他翻开手机,打开那个监控软件。

    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他看了最近一个月的录像,眼眸盯着那个到死都不会忘的背影。

    一个月,二十多天,五六十次,宋津言一次都没有往他所在的方向停留。怜南的眼眸停在某一日,小猫“喵喵咪咪”地要跑出来,看出来是要如从前一般来找他,但宋津言背着身将小猫抱入怀中,就这么进去了。

    这是为数不多他的摄像头拍到的画面中有宋津言长久停留的画面。

    怜南看了一遍又一遍,他的手戳了戳宋津言的人影,手机很快跳转到续费的页面,怜南一时间觉得手机都在欺负他,想丢出去最后却只是点了一个“叉”。他关上手机,又打开,最后又关上。

    那张只用过一次的手机卡还安静地躺在他的手机,他没了再一次拨出去的想法,却又很想念那个深夜。

    那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他还在小心地试探,即便嘴上不说心中也觉得只要岁月漫长下去,重新和宋津言在一起只是时间的问题。

    怜南点评着那时候的自己,虽然嘴上说着什么宋津言不会原谅他了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但心里还是执拗地觉得他们最终还是会在一起,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

    只是命运总是不讲道理。

    但是命运在他的人生里也不讲了太多道理,怜南挥出一拳,脸上多少有些愤愤。

    几拳打出去之后,怜南没有力气躺下去,蜷缩着身子呜咽起来。

    即使伪装的再好,只有他一个人时,对死亡的害怕还是不由自主地涌上来。他的眼眸中浮现医生无奈的摇头,浮现葵花哭得走不稳的脚步和林灿的沉默,最后定格在很久很久以前宋津言追着他大声道:“怜南,乖一些,去吃饭。”

    他那时咬着唇:“你凶我!”

    宋津言打了几份工回来,眉眼间全是疲倦,被他一句逗气了将他紧紧搂在怀中:“这就凶了?”

    他哼哼两句不说话,被宋津言温柔掰过脸蛋,亲了一口:“好,是我凶了,我不对,现在可以去吃饭了吗,哪有人打了一天游戏不吃饭的,本来胃就不好。”

    他被顺毛顺舒服了,就搂住宋津言脖子亲了亲嘴:“可以了,你陪我的话,可以多吃半碗。”

    那时宋津言叹口气,眼眸始终温柔地看着他。

    怜南哭着哭着将头埋进枕头,不知道在对谁说:“早知道就再多吃半碗了”

    很晚怜南才勉强睡着,雨声一直没有停,天色还在变差,天气预报警示暴雨,A市好不容易升了一点的温度又这样降下去。

    再起来,怜南怀疑自己穿越了,但打开手机一切如常。冷冽的寒风让他缩进被子里,大清早被冻得僵硬的同时,也冻住了他最后一点犹豫。

    他想了一天一夜,觉得葵花说的对。

    即便只是朋友之间,也需要一场好好的告别,更何况那个人是宋津言。他只有半年可活了,他自私一点他想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是能看见宋津言,他恶毒地希望宋津言看着他闭上眼,为他守灵一辈子。

    太恶毒了

    怜南哽咽着想。

    他起身,手机上是林灿之前给他发的新的排班表,他望向今天的日历。

    早班,已经过了时间,得到明天了。

    明天也是早班,怜南慎重地定了一个很早很早的闹钟,随后将手机丢到一边。葵花和林灿还在不断地和他发着消息,但他没回,只是愣愣地看着窗外的雨。

    真的要告诉宋津言吗?

    第38章 三十八 “宋津言,晚安呀!”

    中午时分, 林灿来找了怜南。

    通过可视门铃,怜南看见了门外的林灿,外面磅礴大雨,即便直接开车走的地下车库上电梯, 林灿的裤腿上还是不免沾上了些泥点。

    视频中, 林灿手中怀抱着一个约莫三十厘米宽的盒子, 怜南打开门, 让林灿先进门。

    林灿抱着盒子进到了房子, 怜南转身端了一杯热水递给林灿的时候, 林灿第一时间没有接过,而是紧紧地抱着手中的盒子。

    怜南于是将热水放在了一边,轻声道:“坐吧。”他看着林灿缓慢地在沙发上坐下来,西装衬衫衣领处有些水痕,怜南的目光定在林灿手中的盒子上, 不大,是漆木, 他曾经在宋津言的房间里面见过。

    他其实有些好奇里面是什么东西,但一定是还算特殊的东西, 要特殊到宋伯伯宋伯母处理的时候都没有舍得丢掉,后面怕宋津言发现端倪又草草处理,才能流转到托人打探的林灿手中。

    盒子黑漆漆的,很像骨灰盒。

    怜南接过盒子, 没有第一时间打开,而是看向林灿, 轻声道:“没事的,是我要谢谢你。如果没有你,可能”怜南抬了抬手中的盒子, 声音很温和:“我应该是找不到的,从前宋津言总是不给我看这个盒子,我一直不知道里面有些什么。”

    怜南很认真地又道了个谢:“谢谢。”

    林灿于是知道自己该走了,他开口试图说什么,最后却又把话都咽回去。昨天到今天来之前,他一直在医院和怜南的主治医师探讨,或者说纠缠。

    纠缠来纠缠去,林灿还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那个答案。林灿以为自己对这些很久以前就释怀了,但直到这种事情再一次降临在他身上,他才知道不可能无论他学了多少年行了多少年的医,见惯了多少生死和悲欢离合,都不能对身边亲近的人的死亡释怀。

    林灿要离开前,怜南犹豫之后小声说:“可能还有一件事情要麻烦你。”

    林灿转身,望向怜南。

    怜南坐在沙发上,没有起身,声音很低:“如果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希望你能照顾好葵花,也不需要照顾很多,就是偶尔给她打一个电话,隔一两个月约她出去吃一顿饭,她会很开心的。”

    林灿握紧拳说不出话,最后在怜南祈求的目光中僵硬地点了点头。偶尔林灿觉得,怜南真的很残忍,怎么能一脸平静地说出这么残忍的话。

    林灿走了,主动关好了门。

    在林灿漫长的人生里,调查怜南就是他做过最出格的事情。调查出来的东西自己吞下,知晓一切却没有告诉怜南和宋津言,就是他这辈子做过最自私的事情。

    门外,林灿走到拐弯之后,蹲下身哭起来。

    门内,怜南很认真地看着手中的盒子。

    他轻轻抚摸上盒子上面漆木天然的纹路,手立起来戳了戳,随后小声说:“那我看了。”

    打开这个盒子和打开宋津言的秘密差不多,怜南其实想过很多次里面会有什么,但直到打开的那一刻他都不太确定。

    盒子被怜南翻开盖子,里面的东西显现出来。

    一张照片,一个草编的蛐蛐,还有一片银杏叶。

    怜南的注意力被那张照片吸引,除了在梦中,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从前的宋津言和从前的怜南。

    他的手轻轻抚摸上去,照片被保存的很好,外面有一层另外贴的膜,连边角都不曾有一分毛躁。这张照片有多久了怜南算着日子,手指轻轻地掰着,就像一步一步回到过去的岁月。

    他抬起眸,看向不远处的一群人。

    是他们中学毕业的时候拍毕业照,大家都穿着朝晨一中的校服,他笑着用手指对着镜头笔着小兔子,对着一旁年少的宋津言笑道:“快点和我一样快些嘛,要拍了!”

    “茄子——”

    咔嚓——

    怜南回神,抹了抹自己的眼睛,湿了些,但是很争气地没有哭出来。怜南想不到这一盒东西为何独独被宋伯伯宋伯母放过了,偶尔他也不明白宋伯伯宋伯母,实在是太矛盾了。

    做事情又无法做到绝对,又还是要一次次去做,这一点点心软,在宋津言的成长过程中,甚至已经算作“开恩”。怜南的眼神从照片上移开,望向盒子中的另外两件东西。

    这只蛐蛐是他送给宋津言的吗?

    说实话,怜南有些记不清了。只有自己一个人在,他也没有骗自己,慢慢地把时间往前扒着,但是找寻不到关于这只蛐蛐的记忆。

    他和宋津言相伴的时间实在太多了,回忆也实在太多了,他觉得无与伦比的某一瞬可能在宋津言眼中只是平常的瞬间,同样,宋津言如此珍藏的回忆也有一日消散在他的回忆长河中。

    怜南觉得也算正常。

    但他心还是隐隐酸涩了一角,他终于开始意识到时间是多强大的敌人。从前他觉得再过十年,再过二十年,再过百年,他和宋津言之间都不会有任何变化。但老天打个哈欠,小小的一点事故落到他们头上,他们的人生就被砸的分崩离析。

    晚上睡觉的时候,怜南将照片摆在了一旁。

    窗外的风雨变得很大很大,让他睡不着,他起身去关窗户,手机里面葵花的消息还在不断闪着。怜南没有打开手机,走到窗户边,明明只是开了一角,还是让他冷的浑身颤抖。

    九楼不算高,其实在这个高楼林立的城市,九楼只是很普通的高度,但怜南看着看着,不恐高的人却开始感觉晕眩。风吹雨刮着,怜南按着窗户的手紧紧关不下去,他痛苦地蹲下哭出声。

    他想现在就去出去敲开宋津言的门,想把这张照片甩在宋津言面前,想哭着揍宋津言几下之后再紧紧地把他拥抱住。

    但想了很多,他一步都没有移动。

    怜南不知道夏日的风为什么会这么冷,是不是上天也隐含了一分同情。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选择一个怎么样的答案,葵花的话和卫茵的脸交替着回荡在他脑海中,最后定格的那一刻是病床上卫茵的笑。

    怜南仿佛又站到了卫茵床前,他问卫茵:“为什么?”

    为什么怎么回答的,怜南其实已经有些记不清了,他又想起了自己当时问卫茵的后一句话:“不会遗憾吗?”

    身临其境,设身处地,这一刻怜南才明白他当时的问题对于卫茵而言有多残忍。

    因为现在他在心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恍若刀片搅着心,瑟瑟地流出血。下着雨,窗外没有太阳,屋内的光源只有床头的一盏小灯。

    那灯那么小,但是怜南还是看清了那张照片上宋津言看向他的眼神。

    回忆是,你想起来一些,另外一些就跟着来了。

    匆匆而过的时光,最后定格电视里面播放飞机失事消息的时候——

    他不吃不喝,将自己一个人关在房中,外面的亲戚打架争夺家产他没有一点兴趣,是宋津言打开了那扇门,没有用什么暴力的方式,宋津言一直有他房间的钥匙。

    他那时无言地望向宋津言,宋津言跪下来把他紧紧抱住。

    他的身后抵着墙,宋津言跪在他身前,他在墙和宋津言中间,就这样感受到了天地的温度。他无声地流着泪,宋津言一点一点地抚摸着他的头发,然后是很轻很轻的吻,最后是:“我们先去给伯父伯母办个葬礼好不好?”

    葬礼很简陋,当时怜家太乱了,宋津言又被他父母切断了所有经济来源,十几岁的年纪,也没有经验,家家户户避之不及,两个少年能办出一个怎么样的葬礼?

    宋津言本来要买很贵很贵的墓,为此将身上的所有东西都卖了,甚至已经考虑到了贷款。但这个举动最后被怜南制止了,他想起来爸爸妈妈更喜欢清净一些的地方,喜欢靠着山靠着海,喜欢田间泥土的气息,于是他们买在了郊外。

    做完一切后,宋津言租了一个学校附近的小屋,带着怜南住了进去。

    开始的时候,怜南什么都吃不下,吃一顿吐一顿,宋津言就一点一点哄着他吃,哪怕一口两口。怜南对上宋津言的温柔包容的眼神,只能吃,吃了却又吃不下去,咽下去几口就习惯性吐了出来。

    后来好一点是他出去看见,他所吃的每一口饭都是宋津言在外面打工换回来的。医学生的课表被排的有多满,怜南捂着嘴站在宋津言进去补习的小区前,蹲下身哭了出来。回去后,他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开始好好吃饭。

    吃得很痛苦,咽下去压着不吐出来真的很难,但他努力一口一口吃了。

    直到有一日,宋津言看着他乌青的眼眶,握住了他的手,轻声说:“没事,怜南,没事,我会一直陪着你。”

    怜南睁大眼睛望向宋津言,很努力地又吃了一大口饭。

    他的胃比他挑剔多了,宋津言给他买的饭也很贵,一口就需要宋津言多打一会工。他吃下去,一口又一口,宋津言在一旁给他擦着嘴,哄着:“好棒。”

    怜南的思绪被风吹回来,他突然惶恐地看向床上那张照片,或者说,他突然不敢再看那张照片。

    他得了癌症,晚期,只剩下半年了

    告诉宋津言?

    告诉宋津言什么呢,告诉宋津言说你失忆了,说我们相爱,说我很爱你你也很爱我

    然后呢?

    怜南眸开始颤动,有什么在这个选择里一直被忽略的东西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然后呢?

    怜南开始站不住,扶着窗户都跌在了地板上,他的手指划破了一道小口子,但根本吸引不了怜南的一点主意。

    他满脑子都是——

    然后呢

    告诉宋津言,让宋津言想起来。

    然后呢?

    让宋津言陪伴他最后半年,看着他变老变丑变得模糊不清,让宋津言直观感受病痛带给他的痛苦和折磨,让宋津言看见命运将一切面目全非。

    让宋津言看着他去死。

    然后呢?

    送宋津言去死吗。

    想到这里,怜南浑身再没有一点力气,他茫然地打开手机,按了半天却不知道能够打给谁,打给葵花?打给林灿?

    他毫不怀疑他们的答案,人心总是偏的,葵花和林灿只会偏向他的方向。

    人心总是偏的,怜南关上手机,床头那盏灯不知道怎么也慢慢灭了。

    怜南偏向宋津言。

    这一个晚上怜南并没有睡着,他权衡思虑了一整个晚上,带着难以言喻的希望从地上爬起来,一路踉跄走到了洗手间。

    灯开了。

    镜子中的面庞苍白到可怕,怜南凝视着自己,许久之后俯下身洗了脸。

    想了想,他又去洗了个澡,热水让他的脸色总是红润了些。吹风机呼呼响着,怜南慢慢地收拾着自己。

    收拾好,手机上显示六点。

    怜南打开门,等在宋津言的门口。

    他想等会宋津言看见他会是什么态度呢,会不会邀请他去他家喝杯茶,他是不是能够最后看一次小猫,他真的要拿出那张照片吗,应该是拿不出来了,他根本都没有把那张照片带在身上。

    欺骗自己真的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就像今天走廊的风真的好冷,让怜南心中原本还有的一丝微妙的希望也要吹灭了。他想若是宋津言能够想起来一点,只要一点他就自私一点,不管怎么样都让宋津言陪他走完这半年。

    死者为大嘛

    如果宋津言还是一点都想不起来,那就算了,那就算了他的脸会不会被这个冷风吹得又很白,A城真的很讨厌,为什么夏天都这么冷,外面的雨为什么还不停,一直下一直下

    老天爷也不能这么任性啊

    他要对宋津言说什么呢?说什么能够让他想起来一些,说什么能够留有余地,说什么能够满足他的私欲又保全他的爱人。

    怜南不知道,好像今天出门蹲守宋津言都是临时起意,但他明明想了一晚上。

    后来怜南想,他就是一个连自己都骗的人。

    门开的时候,怜南的身上带着一分水汽,不知道是洗澡未褪去的还是风吹久了,但热气是一分都没有了。于是宋津言看见的怜南,还是苍白着一张脸,眼眸透着淡淡的红,穿着他们在一起后一起买的睡衣。

    是丝质的,灰色的,将怜南整个人衬得很娇小。

    放下的长袖是被包裹住的疤痕,脖颈处未遮掩住的像是蔓延的花枝。

    怜南是一个会因为苍白脆弱格外漂亮的人,但宋津言总觉得,怜南不是这样的。许多天没见,宋津言还是不由眼神在怜南身上停了一瞬。

    但也只是一瞬,走廊上的风吹着两个人,宋津言关上门就准备离开,但是被怜南叫住。

    “宋津言!”

    怜南声音不算小,走廊不远处的声控灯一下亮了起来,宋津言锁门的动作一顿,在指纹锁上按了几下转过了身。

    宋津言对自己说,他只是听一听怜南说什么。

    他在怜南的眼眸中捕捉到一丝讶异。

    其余的,宋津言不知道是什么。

    怜南看着宋津言,嗓子里面要说出来的话全部堵住了,什么你爱我我爱你,什么失忆的爱人,他只是紧紧地看着面前的人。

    一秒,两秒,怜南没有说话,宋津言就准备走了,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怜南想。

    宋津言真的走了。

    在宋津言即将转身的那一刻,怜南一把拦在了宋津言面前,对上宋津言冷漠的眼,怜南的眼眸中反而充满了爱意和笑意。他在心里轻声说。

    宋津言,要一直这样啊。

    一直这样忘记他。

    这辈子就不要再想起来一分一毫了。

    怜南弯着眼眸,很想伸手给爱人一个拥抱,但是在死亡的宏大命题前,曾经一点委屈都受不得的怜家小公子学会了克制。

    他没有痛哭,没有流泪,没有歇斯底里,因为将这当做最后一次告别,他语气如此慎重又不透露半分别的情绪。

    他望着宋津言上方自己年少的爱人的灵魂,像是和他一起留在了车祸发生的瞬间。

    怜南笑着说:“宋津言,晚安呀!”

    甚至有语调有起伏。

    闻言,宋津言看了看走廊尽头那扇窗映出来的天色,平静地看了怜南一眼,转身走了。

    一句话没说。

    呼。

    怜南不知道怎么松了口气,甚至有意识地开始责怪。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前面脚步很快消失,亮起的声控灯也暗了下去,怜南看着宋津言消失的方向,笑着笑着就哭了出来。他抹抹眼泪,但很快眼泪又出来了,抹着抹着,怜南就蹲了下来。

    他想了很久很久

    他不知道有多久。

    可能是三年前下火车的那一刻,他逆着人群向着火车往回走时,就想过这一日。

    但那一日火车停靠的时间很短,他被人群推着,推着,就这样被推到了宋津言的身边。其实将一切推给人群还是太不讲道理了一些,那就重新寻一个日子,从他第一次在A城见到宋津言开始。

    他没有一次怀疑过自己的爱人,但无数次地质问自己。

    要继续把宋津言拉入泥潭吗,要吗,要吗?

    怜南每一次都选的要。

    他要宋津言,他要宋津言的爱。

    但或许某一次,不知道哪一次,他开始迟疑,不断地迟疑。然后那一声“算了”就这样回荡在他的脑海,他不是没有放弃,但是机缘巧合之下宋津言又自己撞上来了,于是他又放任,直到这一纸诊断书。

    爱真的是一个很矛盾的东西。

    因为爱,怜南没有一刻不想要和宋津言在一起,也因为爱,怜南从这一刻开始希望宋津言这辈子什么都想不起来。

    但不妨碍他觉得宋津言是骗子。

    高中那年,失忆梗很流行,电视剧里到处都是这样的桥段。他有几次就问宋津言:“如果你失忆了,会忘记我吗?”

    怜南又觉得自己记忆很好了,因为那个午后,阳光照在宋津言棱角分明的脸上,他甚至能记起宋津言鼻尖的一颗小痣,宋津言弯着眸看着他,外人面前浑身的清冷变成了温柔的春水。

    “当然不会,即使失忆了,我也会记得你的。”

    怜南抱着膝盖,哭着说了一声“骗子”。

    然后说了一声又一声。

    无人的角落,一声声“骗子”过后,怜南哭着一遍一遍说着。

    “宋津言,晚安。”

    “宋津言,晚安。”

    “宋津言,晚安”

    高中的时候,怜南和宋津言总喜欢去学校的一处天台,那里基本上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基地。怜南在那个秘密基地里面放了不少东西,一下雨就被淋得稀里哗啦,又一次雨后两个人去天台。

    怜南蹲下身看一盆花,小声说:“宋津言,它是不是要被淹死了。”

    宋津言看过去,发现小花盆里水都泡了起来,宋津言抬起花将里面的水倒掉:“这样就好了。”

    “就不会死了吗?”怜南睁大眼,他觉得好像不应该这么容易。

    宋津言低声道:“就不会死的这么容易了。”

    怜南哈哈大笑起来,扑到了宋津言的背上:“宋津言,你是笨蛋。”

    宋津言没有反驳:“也可以。”

    怜南被哄到,俯道宋津言耳边,没发现他接近时身下穿着校服的少年的耳朵红了,只是小声地说:“宋津言,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晚安在我们家,是我爱你的意思噢!”

    宋津言轻声说:“你微信上对我说过很多次晚安。”

    “那不一样啦”怜南笑着说。

    宋津言轻声问:“那你也对别人说晚安吗?”

    怜南下意识道:“那倒是也没有。”

    说完之后,空气凝滞一瞬,怜南从宋津言身上跳下来,皱着眉道:“太坏了,你套我话。”说完就推开门跑下楼。

    天台的门吱呀响,要关上的那一刻被宋津言伸手拦住,少年清澈温润的眉眼间全是笑,跟着也追上去。

    那时候他们年少,天台的风能吹散枯萎的花,能吹干雨天的水,却吹不散他们相牵的手。雨后两个人在阳光下相交的影子伴随着少年们隐隐的笑声,你追我赶,命运都被他们抛在身后。

    他们不曾畏惧世俗,牵着手站在两方父母前时都红着脸,面对朋友也大胆地扬起十指相握的手,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们总是旁人口中的天生一对。

    第39章 三十九 “葵花,我想搬去一个有春天的……

    电梯里, 宋津言按下了F2的按钮,电梯门开了又关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在发愣。电梯门又一次关合,宋津言走出电梯。

    车驶出地下停车库, 雨大的像是在下刀子, 刮雨器像昆虫头顶两条大大的触角, 扒着玻璃一次又一次。宋津言将车停在路边, 整个人恍惚了一瞬。

    他的手放在方向盘上, 良久没有动作, 最后也没有转向,只是拿出手机给葵花发了一条消息。

    消息发出去,显示一个大大的红色感叹号。

    宋津言手一停,给林灿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林灿那边才接通。

    “津言, 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了?”林灿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宋津言蹙眉:“发生了什么吗?”

    这一句话透露出来的信息很多, 林灿在电话那头坐在沙发上,躺着不知道怎么回话。宋津言问他发生了什么, 那就是怜南应该做了什么让宋津言察觉了异样,但又需要打电话来问他,那就是怜南一定没有将癌症晚期的事情和宋津言说。

    林灿斟酌着词句,一点一点说:“没什么呀, 就是最近天气太冷了,我这两天还没有去入职, 被你吵醒了”

    宋津言沉默了一瞬,不知道怎么开口说怜南的事情。

    他怕他和林灿说一句,下一秒就会传到怜南耳中, 有了一个开端,后面就是往复的循环,恶性的。于是他问了林灿工作两句,林灿随便答了,两个人就挂了电话。

    半刻钟之后,车子重新开向了医院。

    路上一共三个红绿灯,三个都是红的,A市早高峰的红绿灯有一百秒,宋津言的心跳仿佛随着红灯的数字在跳动,明明什么也没有发生,但一切就是惊心动魄。

    到医院的时候,宋津言在走廊上遇见了王主任,王主任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没有说话。宋津言只以为是因为他之前说要离职的事情,垂着眸没有说话。

    按部就班地看诊工作开药,因为之前说可能要离职的原因,这些天院里并没有给他安排手术。一些比较基础的工作就落到了宋津言头上,总体算下来不算忙碌。

    晚上的时候,宋津言从电梯上去的时候,觉得自己可能还会“遇见”怜南。

    因为什么?

    那一句晚安吗。

    细细数来,昨天之前,他似乎只听怜南说过一句。

    也是一句莫名其妙的“晚安”。

    电梯门打开,走廊空荡荡的,除了亮起的声控灯走廊没有任何变化。宋津言打开指纹锁,小猫又要跑出去,被他一把抱了回来,小猫生气地“喵喵喵”,被他安抚地摸着头。

    晚上睡觉的时候,宋津言惊醒了好几次。

    他不太做梦,醒了之后也不太想得起梦里发生了什么,隔天早上的时候,宋津言摸了摸自己额头,发热了。

    应该是感冒了。

    他熟练地起身去冲泡感冒冲剂,面不改色地喝下,随后是一些辅助的胶囊。一边吞着药,一边打着电话。

    “嗯,感冒了,想请一天的假?”

    “一天够吗?”王主任在电话那头关切地问。

    宋津言挑挑眉,清淡道:“够了,多谢老师。”

    王主任在电话那头欲言又止,半晌之后宋津言问道:“那老师我先挂了。”

    “好。”

    老师这两天的异常宋津言看在眼中,但老师不说,按照他的性格也不会特意去问。此时的宋津言只想着等再过两天,如果老师还这样,他就打听一下。

    到了上午九点左右的时候,小猫突然开始一直“咪咪喵喵”叫,叫得很凶,一直往门那头扑。宋津言将小猫抱回来三四次,第四次时听见了隔壁很大的动静。

    什么人在交谈的样子。

    宋津言打开门,以为会看见怜南,却发现是很陌生的人。

    两个穿着搬家公司黄马甲的工人手上一人搬着一个盒子,看见宋津言从对门出来一脸冷清的模样不好意思地开口:“老板对不起,是不是吵到你了,雇主东西也不多,我们再有半个小时就搬完了。”

    “搬完?”宋津言听见自己说。

    工人将东西放下,抹了抹额头的汗,笑哈哈道:“对,一个小姑娘请我们来搬家的,东西也不多,这雨天还给了挺多加工费嘞。不过她说这个点对门应该没人,我们刚刚声音才大了些,吵到老板真对不住了,我们后面小声些。”

    一旁徒弟模样的人忙点点头,宋津言抱着猫,猫一下窜进对面的房子里了,工人小声地叫起来。

    宋津言的手离开指纹锁,轻声道:“是处理一些不要的东西吗,这一家的主人呢?”

    两个工人面面相觑,年纪小一些的徒弟摇头:“不是,雇主要我们全搬完,只留下一些一些照片不要了。”

    说到这,徒弟才惊觉刚刚他们看见的照片里面其中一个男生就是面前的人。徒弟大呼一声,被见多识广的师傅打了一下:“就你多嘴。”然后师傅打着哈哈:“我们东西也收的差不多了,老板你去把猫抱出来,再搬最后一批我们就给雇主把门锁好了。”

    宋津言就这样走进了怜南的房子。

    和上一次他走的时候不同,房子里面空空荡荡的,角落里面堆着四五个已经收拾出来的大纸箱。

    “小猫。”他轻声喊着,眼睛却停在客厅柜子上一张合照里。

    是他和怜南两个人的合照。

    柜子上其他相片都被拿走了,就留下这一张,孤零零地呆在大大的柜子上。

    宋津言不知道心里什么感觉,这不是他一直要的结果吗?

    但为什么

    小猫在书房的位置一直咪咪咪,宋津言提步走了过去,从书房窗帘的角落抱起小猫后,整个人突然有些晕眩。

    他没有低血糖这种毛病,身体也一直算健康,突然的心悸让他想不清是因为什么。小猫在他怀中挣扎着,他的思绪被小猫拉回来一点,轻声安慰着。

    两个工人在门口等着他,他不好久留。

    等到他出来之后,两个人把门锁上,搬着箱子往电梯的方向走去。

    被抱出来的小猫不叫了,只是蔫蔫地趴在他怀中,宋津言自然不会和一个小猫计较,温声道:“外面雨太大了,再过几天我再带你出去玩。”

    他和怜南在一起的时候,傍晚时分经常会带小猫去附近的公园。

    小猫在公园长大,对公园一直很喜欢。去了回来之后,每次都能咪咪喵喵很久。

    进门的时候,宋津言停住了脚步。

    他没有转过头,只是站立在背对怜南的房子的门的方向。他的手指僵硬了一瞬,才想起来,噢怜南看不见了,因为刚刚搬家工人把可视门铃也拆了。

    这时候这个念头才重新涌上来——怜南要搬家了。

    宋津言回身看了门一眼,手下意识用了些力气,小猫尖叫着跑出他的怀抱,他的手上被抓了深深的一笔。

    血痕长长的一条,在手上,宋津言回神处理。

    小猫躲在角落处小心地看着他,宋津言用水冲了十分钟伤口,上了碘伏,再用大号的创可贴贴上,看见对面明显在看他脸色的小猫,轻声说:“没关系,我的问题。”

    房子里面很安静,外面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停了。

    这一声落下之后,房子里面很久都没有别的声音。

    搬家工人搬最后一趟的时候,工人们锁门要走,宋津言轻声道:“那里面的东西都是不要了吗?”

    徒弟还在想怎么回答,师父一副过来人的模样:“是要那个相片吧,去拿吧,你拿了我们就把门锁了,小情侣分手嘛,我懂的,放心老板那边我们也不会多嘴。”

    宋津言垂着头,声音很低:“多谢。”

    相片被宋津言拿了回来,相片被保存的很好,一点灰尘都没有,但宋津言还是擦了又擦,最后将相册摆在了书房里。

    小猫做了坏事不敢来找他,他一个人呆在书房里,眼眸静静地看着桌上的相片。

    是葵花给他们照的相片,地点在陶瓷坊,就在怜南开的花店附近。

    相片中,怜南脸上沾了泥点,他伸手去帮怜南擦,怜南亮着眸子看向他,“咔嚓”一声,那时候葵花说:“渍,真幸福。”

    后来怜南找葵花将相片要了回来,选了一个周边都是向日葵的相框,小心地将相片装进去,郑重地摆在客厅最显眼的柜子中间。

    虽然怜南没说,但是记忆中怜南一直很喜欢相片这种东西。

    他有一次问过,怜南搂住他的脖子趴在他的怀中小声说:“记忆会骗人,相片不会。”但即使如此,除了葵花随手拍的几张,怜南并没有主动要求过合照。

    宋津言打开自己的相册,里面密密麻麻的都是病例和工作报告。

    没有怜南。

    他就这样愣在了原地,他有些想不起来怜南的手机了,在一起那段时间他医院的工作一直很忙,真正算起来其实他和怜南并没有多少相处的时间。

    宋津言遥遥望向怜南房子的方向,A城很大,不再联系的人就不会再相遇。

    说不上心里什么感觉,良久之后,宋津言将相片放到了最下层的抽屉中。“啪嗒”一声,抽屉合上,宋津言脑袋晕沉得快昏过去。

    吃的药好像没有一点作用。

    平常不生病的人,一旦生起病来,就会变得很重。

    第二天几乎从床上爬不起来时,宋津言只能又打电话请假,没想到中午时分,门外站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

    他烧得晕晕乎乎,保持着基本的理智,出声道:“老师,您怎么来了?”

    王主任没想到宋津言是真的病了,忙把宋津言扶到沙发上,简单检查了一下。见到宋津言疑惑的眼神,迟疑着出声:“老师以为你”

    说着,王主任有些说不出口,但已经来了手上还提着慰问的水果:“我从你师伯那里听见的,津言,也照顾好自己。”

    宋津言怔了一瞬,本来脑子也烧的不清楚,一句“什么”就这样问了出来。

    王主任脸上满是凝重:“我看了病历和片子,你是这方面的医生应该也懂,寄托于概率基本上已经没希望了,是老师的问题,如果你之前没有那么多排班,怎么也能看出来一些问题,如果早个一年”

    宋津言手指不受控地轻跳了一下,他重复着老师的话:“如果早上一年。”

    王主任叹了口气:“那应该不至于到晚期,胃癌这东西就是容易发现的时候就太晚了”

    *

    两天前,机场里。

    葵花死死握着怜南发颤的手,轻声道:“要不我们还是坐高铁去,还没上飞机怎么就抖成这样了,害怕吗,没事,我们不坐飞机,我现在去看票。”

    怜南摇头,一顶毛绒的帽子遮住了大半张脸,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的,A城这几天因为下雨温度只有十几度,这个打扮也不算奇怪。

    葵花已经打开12036看到香椿的高铁票,就听见怜南小声说:“坐飞机。”

    葵花手停住,没有第一时间关掉手机,望向怜南。

    怜南好像不知道,即使只是站在机场门口,他指尖都在颤抖。原本苍白的脸更白了一分,眼眸中的害怕和惶然甚至不用特意看。

    葵花关上手机,轻声问:“确定吗怜南?”

    怜南点头。

    踏上飞机的那一刻,怜南心里一个声音叫嚣着——

    跑啊。

    跑啊怜南。

    跑

    那个人从大声到急躁到哽咽,最后站在很远的地方,泪眼朦胧地望着怜南。怜南和他对视着,不知不觉手就变得僵硬了起来。

    葵花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个轮椅,直到自己视线内东西开始移动的时候怜南才反应过来,他回身看向葵花,葵花却只是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

    作为朋友,葵花从不好奇怜南的苦难。

    她没有起死回生的能力,没有起死人医白骨的本事,她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满足朋友最后的心愿。

    比起林灿的不堪一击,这几天躲在家里哭,她在最开始的害怕和崩溃之后反而平静了一些。可能因为比起林灿,她接触的身边的死亡要更多一些。

    她比林灿明白一些,死亡面前,她们就是什么都做不了。

    卫家那边的事情她彻底辞去了,之前一直没有想的很清楚,但怜南的事情砸下来,她突然就想明白了。人生很短,她已经被裹挟了二十多年,以后要为自己而活。

    飞机起飞那一刻,怜南浑身的细胞都在尖叫,随后是陡然的碎裂,静止,轰鸣声在耳朵中响起的那一刻,怜南再也忍不住,低头猛地吐了出来。

    有血,有早上咽下去的粥,还有一些他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葵花拍着他的背,防止有东西卡在咽喉中让人窒息,飞机正在上升,没有人能第一时间处理那些污秽物。怜南还在干呕着,葵花也不在意,她将头等舱全部包了下去,提前付了一大笔清理费,也不怕影响到别人。

    怜南呕着呕着就哭了起来,原本葵花还算平静的眼也一下红了。

    太欺负人了。

    葵花想。

    空姐过来将一切收拾好时,飞机已经飞了有半个小时。

    呕吐完,怜南整个人都安静了不少,指尖也不再颤抖。耳中偶尔因为气流的颠簸有嗡鸣,怜南思绪放空着就想到了爸爸妈妈。

    飞机要坠落的时候,爸爸妈妈会想什么呢?

    应该是他。

    怜南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被真切爱着,无论是爸爸妈妈,还是失忆前的宋津言。他其实想过要不要把失忆前的宋津言和失忆后的宋津言分割,但分割不了,他比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更清楚,宋津言就是宋津言。

    无论他拥有记忆,失去记忆,爱着他,还是不爱着他,他都是宋津言。

    怜南打开手机,点开相册,不同于宋津言的相册,他的相册里面有很多宋津言。是在很多宋津言注意不到的时候偷拍的,很认真工作的宋津言,厨房里面帮他煮姜茶的宋津言,给小猫开罐头的宋津言,浴室里洗漱的宋津言

    最特殊的一张,是他和宋津言还有小猫的合照。

    葵花看了过来,看见些影子又转了过去,飞机上面没有网,她打开手机又关掉了。她的脑中回荡怜南那天的“胡言乱语”,回想林灿口中那些关于怜南和宋津言的过往。

    她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感情,也不知道为何怜南能做下对自己如此残忍的决定。她无端由地想到卫茵,卫家父母给她打电话告诉她卫茵死讯的时候是一个晴天,落地窗旁,她被C城的太阳照的头昏,说了一句“嗯”之后就一个字都说不出。

    在不在乎这个东西,嘴上说的总是没用。在卫茵和很多很多东西之间,她的确是一次都没有选择过卫茵。

    小时候,扮家家酒时,卫茵牵起她的手说要做她的新娘,她不耐烦地挣开卫茵的手说了一句“你真无聊”。

    长大过程中卫茵无数次旁敲侧击问她没有没喜欢的人,她的眼眸始终停留在寻死觅活的刘珠花女士身上,手中的画笔染上颜料时总是一次一次说“你烦不烦”。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卫茵的确没有再烦过她,再出现时就是给了她一个拒绝不了的条件,让她们的婚姻变成一场只利于想要报复的刘葵花的交易。

    葵花耳边的嗡鸣声也开始加重,她不敢再看向怜南。每多看怜南一眼,怜南脸上的苍白每深一分,她都能听见自己心里无声的哽咽。

    后半程时,怜南睡着了。

    这几天怜南的精力开始变得不是很好,疾病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没有意识的时候一切正常,意识到了之后原本精神的人立马如灯枯。

    这种枯萎甚至是人的心不可控的。

    飞机要到的时候,空姐小声地将怜南叫醒了,怜南睁开眼,轻声说了一声:“谢谢”。这时飞机已经在平缓下降,但即便已经很平缓了,嗡鸣声还是又一次出现在了怜南的耳朵中。

    下飞机的时候葵花又拿出轮椅,但是被怜南拒绝了。

    怜南也拒绝了葵花的搀扶,很慢地,自己一步步下了飞机。葵花始终跟在怜南身后,走到转盘的时候,垂头一颗眼泪就落了下来。

    两个人随身带着的行李并不多,怜南没有再用哪个22寸的行李箱,而是换了一个17寸白色的,买的时候葵花想给来怜南买那个红色的,在怜南持续迟疑的目光中还是放弃了。

    箱子很轻,里面只有几件衣服。房子里面其他的东西过几天会寄过去,葵花提议时,怜南没有说什么,只说了一句:“那记得找一个宋津言不在的时间,搬家应该会很吵。”葵花一时有些说不出来话,但还是应了一声“好”。

    怜南和葵花一人推着一个箱子,从机场出来时,葵花轻声道:“这边天气的确好很多。”

    怜南脚步停止,望向不远处郁郁葱葱的一片:“嗯,也不是很热。”

    葵花一边开着手机一边问:“我们那里这几天应该还是很冷。”话说出口后,葵花手立刻僵住,她眸中闪过一分懊悔,小心抬眸看向怜南时却发现怜南根本不在意,葵花原本应该松一口气,但不知道为什么心中一块生疼。

    怜南声音很温柔,很像这个城市的名字——香椿。

    这里的风也是温温柔柔的,比起A城,天气的确不知道好上多少。葵花于是又想到那天怜南打电话给她说的第一句话。

    那时候她发了无数条短信,打了无数个电话怜南都没有回应,她不敢贸然找上门,总要留给怜南一点自己的时间。但害怕怜南出什么事,所以短信电话一刻都没有停,怜南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是中午十二点,家里的阿姨刚刚将午饭端进她的房间。

    她还没让阿姨将东西放下,就陡然看见怜南打过来的电话,几乎是一秒,葵花就点了接通,听见怜南的声音,一颗提了两天的心才稍稍放下一些。

    电话里,怜南的声音很轻,很安静,听得出来刚哭过,但是情绪似乎已经平静得差不多了。

    电话那头——

    房子里,怜南坐在地板上,日历上那一页春天安静地摆在他面前,外面狂风乱做大雨倾盆,冷空气肆虐像个冬天,电视里面播报着未来几日持续大雨寒流不退,怜南穿着一身白色毛衣,手指轻轻摩挲着葵花画的简笔画。

    他说:“葵花,我想搬去一个有春天的地方。”

    第40章 四十章 “你想起来了对不对,宋津言,……

    他们搬到了一个有春天的地方。

    香椿的天气真的很好, 夏天的阳光很是灿烂,但是照在人身上只像是蒙上了暖和的纱,光透着纱映亮人乌黑的瞳孔,柔软的头发和苍白的脸。

    只是暖和, 不会像A城最开始入夏几天的天气一样, 赶不走的闷和炽热。出了机场之后, 两个人直接打车到了一早租好的房子面前。

    是一栋位于郊区的别墅, 别墅旁边是漫山遍野的花田。因为香椿的天气很好, 许多花在这里一年四季都能开, 各色各样,大片大片地在阳光下开的很是灿烂。

    在网上看见这栋别墅时,怜南第一时间就定下来了。

    租金并不算便宜,但幸好怜南还有很多钱。

    除了当初卖房子剩的几百万,还有后面花店的钱, 加上一些投资,陆陆续续的, 他手上也攒了一些。

    算多吗?

    怜南觉得算。

    多到他剩下半年根本花不完。

    他没有和房东讲价,甚至给了双倍的钱, 提前和房东说明了自己的身体情况,也提出房东如果介意他再去找别的房子。

    房东沉默了半个时辰,给怜南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慈祥的女声,听起来是很慈祥的长辈, 怜南将自己的情况简单说了一遍,老人先是安慰了怜南一番, 随后温声道:“年轻人,不用双倍,相遇是缘分。希望我的别墅不会让你失望, 很美,虽然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去看过了。”

    怜南应声:“很美,照片里面看起来像一个春天。”

    老人在电话那头笑了笑:“那是当初我爱人为我栽的,后来儿子女人不放心我们,把我们接到了别的城市,那栋别墅和花田一直有别的人在打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一楼那两间客房请还是留给他们。”

    “我有看见,可以的。”怜南回忆着。

    老人于是没有再说什么,轻声道:“年轻人,最后的日子了,纵情一些,没事”

    没事,人死之后会会化作天上的一颗星。

    是后来怜南才知道,老人口中的爱人早就死了,儿子女人就是不放心她一个人住在别墅里,才接她去别的城市,老人去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只抱着一个小小的盒子,里面是未下葬的骨灰。

    世间离别一概如此,不讲道理。

    怜南选了二楼靠南的一间房,葵花住在了他隔壁。

    开始的一个月,阳光很好,两个人喜欢一直呆在大大的院子里。怜南坐在一个铺满软垫的躺椅上,葵花执着画笔躬身画画,不时看看远方片片盛开的花。

    偶尔葵花要怜南做个模特,怜南做模特的时候很乖,经常一动不动的。

    葵花笑着说:“不用这么紧绷的。”她画怜南昳丽的容貌,稍长微微蜷曲的柔软黑发,乌黑的瞳孔,画怜南苍白的脸,脖颈间如花枝的疤痕,和越发纤细的手腕。

    笑着笑着,葵花就笑不出来了。

    她的不远处,怜南还乖巧地做着模特。

    葵花草草落下最后几笔,不愿意再记录友人的苍白,随意毁了一幅画,抱歉对前方的怜南说:“对不起,可能还是太久没画了,生疏了,一点都不像你”

    怜南忙摇头说没事,上前俯身看了看葵花手上的伤:“今天已经画了很久了,医生说要循序渐进,没事。”说着,怜南抬头看了看画板,惊讶说道:“画的很好呀,原来我现在长这样吗。”

    来了别墅之后,怜南就没有照过镜子了。

    他看着画板上的人,葵花在他身后画了很灿烂的一片花。他指着角落里面大朵大朵盛开的,惊喜道:“是白玉兰吗?”

    葵花顺着怜南的手指看去,大片大片洁白的白玉兰开在怜南的身后,她点头:“嗯,是白玉兰,你一直很喜欢所以。”

    可能是这个环境,可能是时间的确不多了,可能怜南渐渐放下了心防,在葵花声音落下之后,怜南微微弯了眸:“嗯,因为之前听过一个传说。”

    葵花一怔,脑海里面想起那句——

    在春天和恋人一起去西棠园,摘一朵枝头开的正盛的玉兰,两个人就会获得永生永世的幸福

    难怪那天怜南翻着日历执拗地要一个春天。

    葵花安静地望向怜南,忍住了落泪的冲动。

    怜南开心地对葵花说了一声“谢谢”。

    葵花开心不起来,她望着怜南脸上的笑,心里闷得可怕。

    可怜南似乎真的还算开心,来到香椿之后,葵花再没有见过怜南沉默不语的模样,阳光照在怜南身上,怜南的脸苍白透着病气,眉眼间却开始舒展温和。

    葵花不觉得轻松,只觉得怜南像一根绷紧的弦。

    同旁人不同的是,怜南像是一早知道了这根弦的命运就是走向断裂,于是他开心,快乐,他的脸上再也看不见烦忧。

    直到坚持不住持续吐血的那一刻,怜南都还在笑,甚至安慰葵花。

    “没事的,等这一阵过去了就好了,不用去医院”

    葵花是一个很尊重朋友意志的人,但是看见怜南昏过去浑身是血的那一刻,在怜南那里没有崩掉的弦在她这里绷断了,她忙冲上去将怜南扶起来,拨打了120的电话。

    “呜呜呜——”

    葵花望着闪烁着灯驶来的救护车时,眼泪落了下来,救护车的声音怎么那么像回荡的哭声,回荡在她的耳边,她的心中。

    从医院醒来看见医生护士和白炽的灯时,怜南并没有怪罪葵花。

    葵花低垂着头,怜南抬手很轻很轻地抚摸了一下。

    这是怜南少有的主动的触碰。

    怜南的手并没有一下就停,而是一边安慰着葵花一边道着歉。他的身上换上了医院的病服,手上已经开始打吊瓶,针插|入的左手上满是淤青的痕迹,皮肤苍白于是青筋显得格外突出,淡淡的凸|起有了一些狰狞的味道。

    “对不起,葵花,很抱歉让你看见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又吓到你了。”怜南温声道着歉。

    葵花一时无言,朦胧着双眼望向怜南。她很想让怜南不要这么说话,但又怕自己的话又给怜南增添负担。无力几乎席卷了葵花全身,葵花不是第一次意识到,却在对上怜南温柔的双眸时,第一次浑身没有了力气。

    怜南是一片湖,他接纳她的悲伤、怜悯,葵花能从怜南的眼中看到自己,但也就这样了。她永远无法真正地治愈、聊慰他,永远是怜南在迁就她的情绪。

    为了她愿意吃下根本不喜欢的饭,为了她愿意住在根本不想住的医院,甚至要因为这个“不”的意愿向她道歉。

    葵花有些忍不住,哭着跑了出去。

    怜南的手放下,头其实很晕,浑身也没有什么力气,也要给葵花一些空间,所以也不会追回去。点滴里面不知道打着什么,还有很大一瓶,旁边还有两小瓶药水,点滴“滴答”“滴答”,不知道是不是病房太安静了,怜南仿佛了听见了自己心“滴答”“滴答”的声音,他有些被催眠,半垂着眼就要睡过去。

    病房门在这时候推开,怜南以为是葵花,睁开眼轻声想说什么,抬眼看见的人却让他愣在了原地。

    如果葵花还在的话,就会发现那面她一点接近不了的湖这时候自己炸了起来,从床上猛地坐起来,针都蹦了出来但是感受不到一点疼痛,血狰狞地从怜南的左手流下来,但怜南只是猛地用被子盖住了自己整个人,颤抖着身体背对着门口的方向。

    宋津言沉默地看着病房里怜南一个人造成的鸡飞狗跳,看着裹着被子的人轻轻地敲了三声门,然后走进去拿起一旁的棉布闹到怜南背身的那一面半跪下来拉出了怜南流血的手。

    怜南的手在颤抖,浑身都在颤抖,背身抗拒的意味如此明显,但是手被拉出来的很轻易。宋津言俯身处理着怜南手上的伤,血被洁白的棉布一点一点吸收,很快就蔓延出去,宋津言一点一点将出血的地方擦干净,然后用纱布压了一下用一只手轻按着。

    从始至终,怜南像一个颤抖的鹌鹑,不敢说什么,也不敢做什么。

    一直等到将一切都处理完,宋津言才开口:“怜南。”

    是很温柔熟悉的语气,和一个月前的宋津言完全不一样,怜南的眼眸慢慢抬起来,眼眶变红,突然从床上起来摔进了宋津言怀中:“你想起来了对不对,宋津言,宋津言,宋津言”

    怜南没有任何责备的话,从前想的一切也都在这一刻消失,只是不顾一切扑入宋津言的怀抱中。宋津言将他抱起来,一只手搂着他的腰,一只手抚摸着怜南的头。怜南像个小孩一样在宋津言怀中乱拱,宋津言捏住怜南的后脖颈,轻声道:“好了,我给你重新把针插|回去。”

    针沾着血垂落在一旁,原先的肯定不能用了,宋津言从一旁的架子上拿出备用的针,换掉刚才的,捏了小点滴瓶,小点滴瓶受了力开始快速地滴落,一直到滴了几滴确定没有出问题后,宋津言才拿到怜南身前。

    全程,怜南都安静地看着。

    宋津言换了一只手,将点滴架推到了怜南的右手边,怜南变得很乖,和葵花面前那种乖不一样,宋津言俯身给怜南右手插|针的时候,怜南就一动不动地看着宋津言。

    等到宋津言抬头,怜南突然又想用被子捂住自己的脸。

    但不舍得。

    太久没有见到宋津言,不是下意识的反应的话,他根本舍不得不看他。

    怜南另外一只手小心地戳了戳宋津言,被宋津言一把握住,宋津言望着又瘦了一圈的怜南,声音温和又认真:“对不起。”

    怜南怔了一下,小声说:“没关系,你只是忘记了嘛”说着被宋津言抬起眼,宋津言用一种怜南很熟悉的目光看着他,让怜南恍惚了一瞬,然后耳边又听见了一声:“对不起,怜南,我违背了当初作下的很多承诺。”

    怜南眨了眨眼,声音更小了些:“我说了没关系了,你不是故意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怜南眼睛一直看着宋津言,他的声音很小,眼神却柔和得像春水,左右眸子都温柔的写着四个字。

    我不怪你。

    “不过”怜南话音一转,声音大了一些:“你要答应我一些事情。”

    宋津言看着怜南的眼睛,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怜南小声叹了一声:“我都这样了,不能让让我嘛”

    宋津言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抚摸上怜南手腕上的疤痕,这一下像是卡住了怜南脖子,让他剩下的话都卡壳了。

    怜南沮丧地都要说“对不起”了,可唇还没有张开,就被宋津言深深抱入怀中。怜南闻到一股很淡的香水味,是宋津言从前身上常有的,他已经很久没有闻到过,闭上眼狠狠吸了吸。

    和之前宋津言车载香薰那个味道很像,但又不是,淡淡的栀子香,前调中调都不一样,怜南闻着闻着眼泪就要下来。

    “伯伯伯母告诉我,你如果想起来可能会有很大的后遗症,宋津言,疼吗?”

    宋津言轻轻抚摸着怜南的背:“不疼,宝宝疼吗?”

    因为这一个称呼,怜南死死将宋津言拥住,声音已经哽咽了起来:“疼,好疼我不该不好好吃饭的,好疼,吃了药还是很疼,葵花给我画画的时候,我就好疼,但是我不喜欢医院,我的脸是不是变得很丑,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照镜子了。”

    “没有,很好看。”宋津言温声道:“不管变成什么样,都很好看。”

    怜南哭着说:“真的吗,可是可是”

    宋津言用一个很轻柔的吻吻住了爱人的惶恐和不安,连带着那些没有对任何人宣泄出来的对死亡的恐惧和害怕。

    泪水都被吻去的那一刻,怜南睁开眼,对上的宋津言从始至终未闭上的眸。

    怜南一时间陷在这一番对视里,无论过去多少年,宋津言依旧拥有一双世界上最漂亮的眼睛。像星空最亮的那颗星星,像漫天的银河,像漫山遍野的花海,漂亮,美丽,拥有生命力。

    怜南亲吻了爱人的鼻尖。

    这是从前宋津言常对他做的动作。

    似乎爱人就是拥有默契的,下一秒,宋津言就亲了亲怜南的鼻尖。

    怜南眼眶还红着就笑出了声,如果不是手上打着点滴,他一定直接扑到宋津言怀中了。但没关系,因为他做不到的事情,宋津言自然会做。

    身穿白衬衫的青年俯身拥抱住了自己的爱人,医院狭小的病床上,两个人相拥着。病房的门大大咧咧敞着,就像他们不从遮掩关系的少年。

    葵花回来的时候,不算太惊讶。刚刚出去的时候,林灿已经和她通过气,她知道宋津言会来的事情,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对于宋津言,葵花心情复杂。即便听了林灿口中宋津言和怜南的过往,即便知道一切都是误会和不得已,但是作为一个心实在太偏的人,葵花还是忍不住怪罪宋津言。

    但当着怜南的面,她到底什么都不会说。即便是她,也能看出来现在的宋津言和之前的差别,恢复记忆了吗,应该吧,她仿佛窥见了一点年少的宋津言和怜南的影子。

    又还是安静下来。葵花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怜南,她不知道为什么笑了笑。

    外面的太阳很好,光从窗户边映过来,宋津言坐在凳子上给怜南削着水果,怜南眼睛动都不动地看着,等宋津言把一个完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怜南开口道:“我吃的完的。”

    “以前不也是小块。”宋津言道。

    这是第一次宋津言提到“以前”这个字眼,怜南怔了怔,接受着宋津言的投喂,一小口一小口地,等到他吃不下了,甚至不用怜南说一声,宋津言就把剩下的吃了。

    一整个下午,谁也没有提癌症的事情。

    但病房里面三个人谁都清楚,这就是一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早晚而已。

    但起码,这是美好的一天。

    晚上睡觉的时候,葵花去了隔壁的房间,将一整间私人病房留给了怜南和宋津言。

    本来也是第一天住院,护工什么的都还没来得及请,宋津言来了自然也不会假手他人。怜南被伺候得很习惯,直到宋津言给他擦脚时他才想起来是不是不是很好,很奇怪,他以前其实不会想这个问题。

    宋津言握住他的脚,很白净,很瘦,脚腕处有淡淡的红痕:“摔到了吗?”

    怜南向着自己的脚看去,回忆着:“可能是前两天不过不疼”话说着,对上宋津言的眼神,怜南转换了话头:“但我觉得可以抹抹药,之前我自己不是很方便。”

    宋津言手上抹了药膏往怜南脚踝处涂的时候,怜南忍着,最后没忍住,笑着道:“好痒,宋津言,你故意的好痒,好痒”

    宋津言将他的脚放回去,洗手了到一旁的病床上准备休息。

    怜南小声道:“你嫌弃我!”

    声音很小,但是宋津言很明显听见了。怜南鼓着脸:“你洗手,也不和我睡一张床。”宋津言思虑了一下,回身坐在怜南床边:“不应该洗手?”

    怜南笑哈哈地埋入宋津言怀中:“嗯该”

    两个人相拥着,病房楼层比较高,窗户望过去有一轮大大的月亮。怜南看着月亮,宋津言看着怜南,良久之后两个人交换了一个很轻的吻。

    清晨,怜南开始不住地打嗝的时候,宋津言掐着怜南手上一处,有规律地按着,怜南诧异地看着,往常要半个小时才能停下来,这一次一刻钟就停下来了。

    怜南惊讶道:“好厉害。”

    宋津言抬眸望着怜南,怜南于是回身望过去,他像是猜出了下一刻宋津言要说什么,起身端了床边的水来喝。

    但人一旦心里面想着别的东西,做什么事情都会出点问题,哪怕是喝水。

    于是,怜南就被呛到了。

    身后传来浅浅的一声叹息,一双大手抚上了怜南的背,一下一下轻轻拍着。怜南将水杯放下,回身直接抱住了宋津言的腰,他的眼眸半垂着:“听我的好不好?”

    宋津言没有说话,默契就是,明明他们一句有关病情的话都没有聊,但好像已经聊过千句万句。怜南捏着宋津言的手,抬眸用手勾住了宋津言的脖子:“真的会变得很丑,头发要全部剃掉,很疼我搜过的,会很很难看,看着就很疼很疼,也不会比现在好上多少,插着管子,宋津言,我剩下的时间应该都是你的,不应该是医院,手术室,消毒水。”

    宋津言捏紧了怜南的手:“不一定,治疗的话,万一,如果,怜南,我们试一试好不好?”

    怜南额头轻轻抵着宋津言的额头,身为医生,宋津言只会比他更懂,身为爱人,宋津言只会比他更痛苦。

    所以怜南不觉得这是他一个人的决定,在病房门口见到宋津言的那一刻,这一场“争论”就不可避免。

    怜南伸手抱住了宋津言的脖子,头整个放在他的肩膀上。他说:“宋津言,你以前说了,什么事情都会听我的。”

    宋津言迟疑之后轻声道:“我没有。”

    怜南猛地抬起头,脸上气鼓鼓的:“你有。”

    宋津言见到怜南的反应反而确定了:“我没有,说谎的人需要吃香菜。”

    怜南“呸呸呸”几声,声音又小了小去:“你真的想见到我那么丑的样子吗?”问着话的时候,怜南就那样看着宋津言,三份可怜七分认真的模样。

    宋津言看了怜南很久,他望着怜南,长久地望着怜南。

    怜南也就那样看着他,慢慢地,眸子中装出来的三分可怜也没有了。

    关于怜南的一切,他们共同享有。

    宋津言握住怜南的手腕,手指搭在斑驳的疤痕上,他缓慢地垂着眸,就那么落下了见面的第一滴泪。

    温热的泪珠滴在怜南的病服上,怜南怔了一瞬,心跳得惊心动魄。

    宋津言弯下身体埋到他的怀中,怜南感觉自己腹部的衣衫一点一点变湿,他听不见宋津言哭泣的声音,但又觉得震耳欲聋。

    “怜南”

    他听见宋津言喊着他的名字。